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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


  他微笑了。他那焦黃的牙齒,跟他雪白的山羊鬍子,恰好形成一個絕妙的對照。仿佛什麼人在雪上撒了尿似的,拉維克想。無論如何他會付的。維伯爾會信賴那筆款子,給我這筆錢的。我現在真不想向這個山羊鬍子求什麼情了。

  「好吧,」他說。「假如你手頭不方便。就過後再給我吧。」

  「並不是我手頭不方便。你要求提得這樣倉促,這樣突然。那倒是手續的問題。」

  「也好,那麼就說是為了手續的問題;反正是一樣的。」

  「那卻完全不同。」

  「結果總是一樣的,」拉維克說。「現在請你原諒我。我要去喝酒了。再見。」

  「再見,」杜蘭特愕然地說。

  * * *

  凱特·赫格斯特龍微笑著。「你為什麼不跟我一塊兒去呢,拉維克?」

  她站在他面前,娉婷地,鎮靜地,兩條長腿,雙手插在外衣口袋裡。「菲耶索萊的蓮翹,一定已經盛開了。沿著花園的牆根,滿眼是蠟黃的火。一個火爐。書籍。安謐。」

  外面有一輛卡車,沿著人行道轆轆地滾過。醫院接待室裡的玻璃鏡框,也都叮叮地響著。那些都是夏爾特爾大教堂的照片。

  「夜間的寧靜。一切都離得遠遠的,」凱特·赫格斯特龍說。「你喜歡那樣的情景嗎?」

  「喜歡。可是我受不了。」

  「為什麼受不了呢?」

  「對於一個自己很寧靜的人,寧靜才有用啊。」

  「那我自己也不寧靜。」

  「你知道自己需要什麼的。那也差不多是一樣的了。」

  「你難道不知道自己需要什麼嗎?」

  「我什麼也不需要。」

  凱特·赫格斯特龍慢慢地扣上了外衣。「你說,現在是怎麼回事,拉維克?快樂呢還是失望?」

  他不耐煩地微笑著。「也許都有一點兒。照例是都有一點兒。可是這些個事,一個人不應該想得太多。」

  「那麼一個人應該做些別的什麼呢?」

  「應該快樂。」

  「一個人快樂,就不一定需要別人哪,」他說。

  「一個人往往需要另一個人才會得到快樂。」

  他沉默著。我在談些什麼啊?他想。旅途的閒談,離別的慌亂,含糊的說教。「為了你曾說起過的小小的快樂,那是用不著別人的,」他說。「到處盛開著花朵,好像焚毀了的屋子周圍的紫羅蘭。一個不希望什麼的人,是決不會失望的——這是個最好的原則。這樣,任何事情便都仿佛是額外增添的一點快樂。」

  「那算不了什麼,」凱特·赫格斯特龍答道。「只有當一個人躺在床上,小心謹慎地思考的時候,好像是那麼回事。可是當他能夠在地上走動,便不是那麼回事了。於是他又失去了它。他需要更多的東西。」

  一道斜斜的光芒,穿過窗子,直落在她的臉上。讓一雙眼睛陷在黑影裡,只有一張嘴是浴著光芒的。

  「你認識佛羅倫薩的醫生嗎?」拉維克問。

  「不認識。我難道還需要醫生嗎?」

  「以後說不定會發生什麼小小的事情的。不管什麼事情。如果你在那邊也有一位醫生在,我就更放心了。」

  「我覺得身體很好。萬一有什麼事情,我會趕回來的。」

  「當然囉,這也不過是預防萬一而已。那邊佛羅倫薩有一位很好的醫生,費奧拉教授。你記得住嗎?費奧拉。」

  「我會忘記的。可是那也無所謂,拉維克。」

  「我會寫信給他的。他會照顧你。」

  「那又為什麼呢?我又沒有什麼病痛哪。」

  「這是職業習慣,有備無患,凱特。並沒有其他的原因。我會寫信給他,請他打電話給你。」

  「悉聽尊便。」她拿起了手錢袋。「再會吧,拉維克。我要走了。也許我直接從佛羅倫薩到戛納去。再打那兒乘薩伏依伯爵號到紐約。假如你得便來美國,你會找到一個住在村舍裡的女人跟她的丈夫、孩子、馬和狗。我把你所認識的凱特·赫格斯特龍留在這兒。她在沙赫拉紮德有著一個小小的墳墓。要是你到那兒去的時候,請你祭奠一杯酒。」

  「好的。用伏特加酒。」

  「是的。用伏特加酒。」她在房間的陰暗處猶豫不決地站著。光線從她背後落在夏爾特爾的一張照片上。那個高高的祭台和十字架。「好奇怪,」她說。「我應該很高興的。我又不是——」

  「臨別往往是這樣的,凱特。即使跟失望告別的時候。」

  她站在他面前,踟躕地,顯得很溫婉,很堅毅,可是有點兒悲愁。「告別的時候,最簡單的辦法,往往就是走,」拉維克說。「來吧,我跟你一塊兒走出去。」

  「好的。」

  溫暖而濕潤的空氣彌漫在屋頂的上空,看去好像是灼熱的鐵。「我想替你叫一輛出租汽車,凱特。」

  「不。我想走到拐角上。我看見那邊有一輛。今天還是我第一次重新出門呢。」

  「覺得怎麼樣?」

  「覺得像喝了點酒似的。」

  「你要我替你叫一輛出租車嗎?」

  「不。我想走走。」

  她注視著濕潤的街道。然後她笑了。「在某個角落裡,好像還有點可怕的東西。那也是病後的關係嗎?」

  「是的。正是那個關係。」

  「再會吧,拉維克。」

  「再會吧,凱特。」

  她又站了一會兒,仿佛有什麼話要說。然後她踏著小心翼翼的腳步,走下階梯。纖弱的,仍然很溫婉地循著街道,走向紫色的黃昏,走向她的死亡。她頭也不回地走了。

  * * *

  拉維克走了回來。當他走過那間凱特·赫格斯特龍住過的病房時,突然聽見了音樂聲。他驚奇地站住了。他知道這裡還沒有新來的病人搬進去。

  他輕輕地推開門,看見一個護士跪在一架唱機前。她聽到了拉維克的聲音,便突然一怔,站了起來。唱機在放著一張老唱片:La dernièreyalse。

  〔①法語:《最後的華爾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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