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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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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套美妙的小小的公寓,過一種美妙的小康生活。在地獄的邊緣,獲得美妙的小小的苟安。你真是這樣打算嗎?」 「你也可以用別的字眼兒說的,」她傷心地說。「不一定這樣的——藐視。當你愛著什麼人的時候,就會用別的字眼兒的。」 「那也一樣,瓊。你真是這樣打算嗎?我們倆都不是過那種日子的人。」 她立定了。「我是的。」 拉維克微笑起來。這微笑蘊藏著溫柔、諷刺、哀怨的陰影。「瓊,」他說。「你也不是。你比我更加不像,可是那還不是唯一的理由。還有別的原因呢。」 「哦,」她淒苦地答道。「我知道。」 「不,瓊。你不會知道的。可是我要告訴你。那樣來得好。你不要像現在這樣想。」 她還是站在他面前。「讓我們快快地講吧,」他說。「可是你,以後千萬不要多問我。」 她沒有回答。她的臉很空寂。突然又像她以前的面容了。他捏著她的手。「我住在這兒,法國,是非法的,」他說。「我沒有身份證。這是真正的理由。這是我不能租公寓的理由。要是我愛上了誰,也不能夠結婚。因為這需要出示身份證和護照。可我都沒有。我甚至還不准許工作。只能偷偷摸摸地行醫。除了眼前的這種樣子,便沒有其他的生活方式了。」 她凝視著他。「是真的嗎?」 他聳聳肩膀。「像我這樣生活的,還有兩三千人呢。我相信你也知道的。現在是什麼人都知道了。我只是兩三千人中的一個。」他微笑著,鬆開了她的手。「一個沒有前途的人,正如莫羅佐夫所說的。」 「哦——可是——」 「我甚至還覺得生活得很好。我工作,我生活,我有你——一點點兒的不方便,又算得了什麼呢?」 「那些警察呢?」 「警察倒也不大來找麻煩的。假如他們真把我逮去了,也不過將我驅逐出境而已。可是那也不是常有的事。好吧,現在你去打個電話給夜總會,說你今夜不去了。我們今兒可以享受一晚上。整個兒的一晚。告訴他們你在生病。如果他們需要證明書,那我可以跟維伯爾醫生要一張給你。」 她並不走。「驅逐,」她說著,仿佛只有慢慢兒才會懂得似的。「驅逐嗎?打法國驅逐出去嗎?那你就得走了?」 「走這麼一個短短的時候。」 她好像並不在聽著他。「走了!」她重複著說。「走了?那我怎麼辦呢?」 拉維克笑了。「是的,」他說。「那你怎麼辦呢?」 她坐在那兒,用手肘撐著腦袋,好像愣住了。「瓊,」拉維克說,「我在這兒已經過了兩年,沒有發生過事情。」 她的臉色還沒有變。「雖然如此,萬一發生什麼事情呢?」 「那我馬上還會回來,在一兩個星期之內。好像一次旅行而已。你現在就打電話到沙赫拉紮德去吧。」 她猶豫著站起身來。「我怎麼說呢?」 「說你害了支氣管炎。嗓子裝得沙一點兒。」 她走到電話機那邊去。卻又急急地走了回來。「拉維克——」 他小心翼翼地擺脫了困境。「來,」他說。「讓我們忘記了吧。那實在也是一種福氣。我們可以不至於成為情感的坐收漁利者。那可以使愛情純潔——讓它只是一個火焰——不要變為烹煮家庭蔬菜的爐灶。現在你去打電話吧。」 她舉起了聽筒。當她講話的時候,他就一直望著她。起初她還不大專心;她也盯著他看,仿佛他立刻會給人家逮捕似的。可是隨後她漸漸地撒謊了,坦然地臨時編造了些話。實在有許多是不必說的。她的臉色變得很生動,反映著她正在描述的胸口痛楚的神情。她的嗓子顯得更疲憊,逐漸地沙啞起來,最後給咳嗆打斷了。她不再望著拉維克,只是向前直視,全神貫注地在扮演她的角色。他悄悄地望著她,然後喝下了一大口酒。沒有什麼錯綜複雜的,他想。一面反映得這麼真切的鏡子——可是沒有什麼執著啊。 瓊把聽筒放下,掠了掠頭髮。「他們都相信了。」 「你裝得好。」 「他們說,我應該躺在床上休息。而且,要是明兒還不能全好,天不保佑的話,就再待在家裡好啦。」 「你瞧!還顧到你明兒呢。」 「是的,」她說道,臉色轉得陰沉了一會兒。「假如你要那麼解釋。」然後她走到他身邊。「你嚇我,拉維克。你說,這不是真的。你的話啊,常常是說著玩兒的。你要跟我說,這不是真的。不是像你所說的那樣。」 「這不是真的。」 她把頭靠在他肩膀上。「這不會是真的。我不願再這麼孤零零地一個人啊。一個人的時候,我就覺得毫無意義啦。你一定要跟我在一起的。沒有了你,我就覺得毫無意義了,拉維克。」 拉維克俯視著她。「瓊,」他說。「有時候你像一個看門人的女兒,有時候你像一個森林裡的狄安娜①。而有時候,你兩者都像。」 〔①森林裡的狄安娜:據羅馬神話,狄安娜是森林女神或狩獵女神。〕 靠在他肩膀上的頭,一動也不動。「那現在我像什麼呢?」 他微笑了。「張著銀弓的森林裡的狄安娜。自己不會受到傷害,卻能致人於死命。」 「你應該常常這樣跟我說。」 拉維克沉默著。她沒有懂得他的意思。也不需要懂得。她顯出一種信任的樣子,毫無任何顧慮。可是,難道打動他的不就是這點個性嗎?誰需要一個像他自己那般個性的人呢?誰要在愛情上講道德呢?這是弱者的發明創造。犧牲者的悲歌哪。 「你在想什麼啊?」她問。 「沒有什麼。」 「沒有什麼嗎?」 「有一點兒,」他說。「我們要離開這兒幾天,瓊。到太陽出來的地方去。到坎市或者安底卑斯去。管他媽的小心謹慎!管他媽的三個房間的公寓和什麼中產階級的自鳴得意,這和我們無緣。當那整個的城市,在溫暖和盼望著夏天的心情中,跟月亮一同睡熟的時候,你自己不就成了布達佩斯和夜間的栗樹花香嗎?你說得對!我們要擺脫黑暗、寒冷和雨!至少擺脫那麼幾天。」 她立刻挺起身來瞧著他。「你真是這樣打算嗎?」 「是的。」 「可是——那警察——」 「管他媽的警察!那兒的危險比這裡不會更多的。旅客住的地方,不會常常被檢查的。尤其是那些並不豪華的旅館。你從沒有去過那兒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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