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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街燈的光,掠過出租汽車的窗口,正如燈塔上的探海燈光,掠過黑魆魆的船艙。瓊的眼睛,嵌在她蒼白的臉上,也顯得一會兒清明,一會兒幽暗。「我們不會死的,」她在拉維克的懷裡絮語著。

  「不。不是我們。只是時間。這可詛咒的時間。它一直在逝去。我們卻活著。一直活著。當你醒來的時候,是春天,當你睡覺的時候,是秋天,而這其間有一千次是冬天和夏天;我們彼比相愛很深,仿佛永恆不滅,萬劫不磨,好比心跳啊雨啊風啊之類的東西,那就夠了。一天一天地,我們成為征服者。親愛的,可是年復一年地,我們又給戰敗了。然而誰要知道這些,誰與這些相干的呢?鐘點是生命,瞬息便接近永恆;你的眼睛在閃耀,是星點的塵埃在無窮中潺流;神祇也會變老,可是你的嘴還是那樣柔嫩;我們中間搖曳著一個謎。你和我,呼喚和回答;在晚間,在薄暮,在所有情侶的狂喜中,從粗獷的淫欲的最遙遠的呼聲,進入了金黃色的風暴。這歷程無窮無盡,漫長得足以使變形蟲變為路得,以斯帖,海倫,阿斯帕齊婭,和沿路教堂裡的藍色聖母,布拉斯季和野獸變成你和我……」

  她躺在他的懷抱裡,動也不動地,臉色蒼白,幾乎全無思慮似的,向他降服了——而他,正俯視著她,說啊說的,不停地說著——先是他好像覺得有什麼人在他肩膀後探望,一個黑影也正在無聲地說著,帶著淡然的微笑,於是他便俯下頭去,發現她正在向他移動,而黑影卻還浮在那兒,隨後才消失了……

  〔①路得:《聖經·舊約》中《路得記》之女主人公。摩押人之女,嫁一猶太人為妻,後為寡婦,奉婆母命遷往伯利恒,後改嫁希伯來人波阿斯。〕
  〔②以斯帖:《聖經·舊約》中《以斯帖記》中的猶太女傑。〕
  〔③海倫:希臘神話中的美女。〕
  〔④阿斯帕齊婭:古代希臘雅典的高等妓女,政治家伯裡克利的情婦。〕

  【第十三章】

  「一件奇聞,」坐在凱特·赫格斯特龍對面的那個戴著綠寶石的女人,這樣說道。「一件駭人的奇聞!全巴黎的人都在訕笑。路易斯是一個同性戀者,你聽說過嗎?肯定沒聽說過!我們誰也不知道;他是蒙蔽得再好也沒有了。莉娜·特·紐堡據說是他的正式太太——你想吧:上星期他從羅馬回來,比他約定的日子早了三天,當天晚上就到尼基的公寓裡去,原想突如其來叫他驚奇的,可是你說他在那兒找到了誰?」

  「他的太太,」拉維克說。

  那個戴綠寶石的女人抬起了頭來。那樣子仿佛聽到人家告訴她丈夫破產的消息似的,一臉的尷尬神氣。「你早知道這件奇聞了嗎?」她問。

  「沒有。可是想來總是這樣的。」

  「我真不明白。」她忿然地凝視著拉維克。「歸根結蒂,這總是難以置信的。」

  凱特·赫格斯特龍微笑著。「拉維克醫生有他的理論,戴茜。他名之曰機會的體系。根據他的理論,天下最難以置信的,實際往往是最合邏輯的。」

  「那倒很有趣。」戴茜謙和地微笑著,實在是一點也不感興趣。「本來是不會發生什麼枝節的,」她繼續說道,「假如路易斯沒有什麼驚人的表現。豈知他簡直忘乎所以地發起狂來。他現在住在克裡隆。要跟她離婚。雙方都在等待著證人。」她向椅背上靠了下去,滿懷著期望。「你說怎麼樣啊?」

  凱特·赫格斯特龍急急地轉過臉去望拉維克。他正研究著一枝放在桌上的蘭花,一邊是帽盒,一邊是一隻盛著葡萄和桃子的水果筐——一些蛺蝶似的白花,有著妖冶的紅點的花蕊。「難以相信,戴茜,」她說。「真是難以相信!」

  戴茜對自己的勝利感到沾沾自喜。「我知道你本來不知道的,不是嗎?」她問拉維克道。

  他小心翼翼地將一枝蘭花插回到那個細長的玻璃花瓶裡。「不,當然不會知道啦。」

  戴茜滿意地點點頭,隨手拿起了她的錢袋,她的粉盒和她的手套。「我得走了。路易莎五點鐘有一個雞尾酒會。她的部長來了。各種各式的謠言,真是很多呢。」她站起身來。「再說斐迪和瑪莎又鬧翻了。她把那些寶石都還給了他。這已經是第三次啦。可是這事兒居然還會使他受到感動。真是個可憐的傻瓜。他以為她是為愛情而戀著他。他想把一切都交還給她,另外還送一樣東西作酬報。他每次都是這樣。他不知道——可是她早已在奧斯特泰格那兒選好了她所喜歡的東西。他往往到那兒去買的。一枚紅寶石的別針;幾塊四方的大寶石,最好的雞血色。她真是挺伶俐呢。」

  她吻了下凱特·赫格斯特龍。「再會,我的小綿羊。現在你至少已經知道了一些近來發生的事情。還不能馬上出院嗎?」她望著拉維克。

  他注意到了凱特·赫格斯特龍的眼色。「現在還不能,」他說。「遺憾。」

  他替戴茜穿上了大衣。這是一件深色的水貂皮,沒有領子。瓊穿也很合適的呢,拉維克想。「你為什麼不帶凱特來喝茶啊?」她說。「星期三,那邊的人總是很少的;我們要談話,可以不受人家的打擾。我對於手術,倒是很感興趣的呢。」

  「我很高興。」

  拉維克送她出去,便關上了門,走了回來。「美麗的寶石,」他說。

  凱特·赫格斯特龍笑了起來。「哦,那便是我以前的生活,拉維克。你懂嗎?」

  「哦。為什麼不呢?只要能夠那麼做,那確是了不起的。可以給你不少的保障呢。」

  「我倒不懂起來了。」她站起來,小心翼翼地走到床前。

  拉維克瞧著她。「一個人住在任何地方,原沒有多大的差別。有些地方比較舒適些,可是也沒有什麼了不起。最要緊的倒是看一個人怎麼去安排。」

  她伸出兩條修長多姿的玉腿,擱到床上。「一切都覺得不在乎了,」她說,「當你臥病了幾個星期之後,又能走路的時候。」

  「假如你不願意,你就不用再住在這兒。不妨住到蘭開斯特去,只要帶一個護士。」

  凱特·赫格斯特龍搖搖頭。「我想在這兒住下去,住到我能夠出去旅行。這兒我倒有了保障,不會讓戴茜之類的人來打擾。」

  「她們來打擾你,你可以把她們攆出去,」拉維克說。「再沒有比恭聽空談更令人厭倦的事了。」

  她小心翼翼地躺上了床。「戴茜雖然喜歡空談,可是她倒是一個了不起的母親,你相信嗎?她帶大了兩個孩子,都長得很好呢。」

  「那是有的。」拉維克毫不在意地答著。

  她把毛毯蓋好。「醫院真像一個尼姑庵,」她說。「什麼最簡單的事情,也得學會去重新欣賞。譬如走路啊。呼吸啊。看東西啊。」

  「是的。快樂就在我們周圍。我們只要去撿拾就行了。」

  她望著他。「我確實是這樣認為的,拉維克。」

  「我也一樣,凱特。只有簡單的事,才不會使我們失望。若要快樂,那你不宜跑得太遠。」

  * * *

  季諾躺臥在床上,一大堆的小冊子,在他毛毯上散放著。

  「為什麼你沒有開電燈啊?」拉維克說。

  「我還是看得很清楚。我的眼睛是挺好的。」

  這些小冊子,都是關於人造假腿的描述。季諾用盡方法把它們收集來的。他母親剛才又帶給他最後的幾冊。他正在把一份彩色精印的折疊式的小冊子拿給拉維克看。拉維克便去開亮了電燈。「這是最貴的一種。」季諾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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