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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熱水從他的皮膚上流下來。隔壁房間裡,瓊·瑪陀正在躺著等他呢。她的肌膚很光滑,她的頭髮堆擁在枕頭上,仿佛澎湃的浪濤,她的一雙眼睛,即使在幽暗的房間裡,也顯得很明澈,好像攝取了窗外寒星的微光,在這兒反映出來似的。她躺在那兒,難以捉摸,變幻莫測,動人心弦,因為一小時以前所知道的那個女人,現在已經什麼也沒有了,卻成了沒有愛情也可以給你引誘和蠱惑的尤物——可是突然之間,他對她起了一種近乎嫌惡的反感——一種古怪的抗拒,混合著一種強烈而突如其來的吸引力。他不自覺地望瞭望四周——假如這間浴室還有一個出口的話,他想他很可能會穿好衣服,就到外面喝酒去了。

  他擦乾身子,躊躇了半晌。好奇怪,從什麼地方飄來的什麼東西啊!一個影子,一點兒虛無。也許因為他剛才跟凱特·赫格斯特龍在一起。也許因為剛才瓊在出租汽車裡跟他說的話。太迅速、太容易了。也許僅僅因為有人在等著他——而不是他等著人。他閉緊了嘴唇,開出門去。

  「拉維克,」瓊在幽暗中說。「蘋果白蘭地已經放在窗邊的桌子上了。」

  他站著沒動。他覺得自己有點兒緊張。她要說的話,有很多也許會叫他受不了。可這一句話說得沒有錯。他的緊張這一下變成寬鬆、輕快而確信。「你找到那個酒瓶了嗎?」他問。

  「那很容易嘛。它就放在這兒。可是給我開了瓶了。我在你的東西裡發現了一個開瓶塞的螺絲錐。請你再給我一杯酒。」

  他斟滿了兩杯,遞給她一杯。「這兒——」清清洌洌的蘋果白蘭地給人的感覺可不壞。瓊找對了話題還真不錯咧。

  她讓腦袋往後面靠下去,把酒喝幹了。她的頭髮披散在肩膀上,這一會兒,看來她好像只是全神貫注地在喝酒似的。這一點,拉維克從前也注意到了。她做任何一件事情,總是全神貫注地投身進去。這使他隱隱約約地覺得,這裡頭不僅包含著魅力,而且也包含著危險。像這樣的女人,當她喝酒的時候,就會一心一意地喝酒;戀愛的時候,就會一心一意地戀愛;絕望的時候,就會徹頭徹尾的絕望;而遺忘的時候,也會徹頭徹尾的遺忘。

  瓊把酒杯放下,突然間笑了起來。「拉維克,」她說。「我知道你在想什麼。」

  「真的嗎?」

  「真的。你以為你現在已經結了一半的婚啦。我也是這麼想的。給人家在門口甩掉,也不是什麼值得羡慕的經歷。手裡捧著玫瑰花,卻被孤零零地一個人留下來。謝天謝地,蘋果白蘭地在這兒。不要太捨不得這瓶酒吧。」

  拉維克又斟滿了酒杯。「你真是個了不起的人,」他說。「一點不假。我在浴室裡的時候,還受不了你。可是現在,我發現你真是了不起。向你致敬!」

  「向你致敬。」

  他喝著蘋果白蘭地。「這是第二個夜晚了,」他說。「危險的夜晚。陌生的魅力已經消逝,而熟識的魅力還沒有到來。我們將闖過這一關。」

  瓊把酒杯放了下來。「這些事情,你好像懂得很多呢。」

  「我一點也不懂。我只是在空談。誰也不會懂得任何事情的。一切事情都在變化中。現在也是這樣。天下沒有什麼第二個夜晚的。都是第一次。第二次就是結局了。」

  「謝天謝地!否則的話,我們會被引到哪兒去呢?到算術之類那兒去。現在來吧。我還不想睡。我想跟你喝酒。星星在寒冷中裸露著。孤孤單單一個人的時候,多麼容易被凍僵啊!哪怕在熱天。可是兩個人在一起,那就永遠不會了。」

  「兩個人在一起,事實上也會被凍死的。」

  「我們可不會。」

  「當然不會囉,」拉維克說著,她在黑暗中沒有看到掠過他臉上的表情。「我們可不會。」

  【第十章】

  「我怎麼啦,拉維克?」凱特·赫格斯特龍問。

  她躺在床上,微微地昂起著,頭底下放著兩個枕頭。房間裡有一種補藥和香水的味兒。窗子的頂層稍稍掀開了一點,外面流進來一股清新的、有點兒寒冽的空氣,跟房間裡的暖氣一混和,便仿佛不是正月而早已是四月的氣候了。

  「你發過燒,凱特,有好幾天。後來你睡熟了。差不多有二十四小時。現在熱度退了,一切都好了。你覺得怎麼樣啊?」

  「疲倦。還是常常覺得疲倦。不過跟以前不一樣。不再那樣的緊張。我也不覺得怎麼痛了。」

  「以後你還是會覺得痛的。只是不會怎麼厲害,我們會好好地照顧你,讓你能夠忍受得住。可是不會像現在這個樣子。你知道你自己——」

  她點點頭。「你替我開過了刀,拉維克——」

  「是的,凱特。」

  「有必要嗎?」

  「有必要。」

  拉維克等待著。最好還是讓她發問吧。「我還得在床上躺多久?」

  「幾個星期吧。」

  她沉默了半晌。「我想那倒是對我有利的。我需要安靜。我已經受夠了。我現在才明白啦。我很疲倦。我從前是不肯承認的。這跟我的病有關係嗎?」

  「當然囉。當然是有關係的囉。」

  「還有老是出血的事情,也跟這有關係嗎?兩次經期的中間?」

  「也有關係,凱特。」

  「既然我還來得及,那總是好的。也許開刀是必要的。我現在就得起來,重新面對那一切——我想我恐怕做不到。」

  「你用不著那麼做啊。把它忘掉就是了。你只要想想馬上就要做的事情。譬如說,你的早餐啊。」

  「好的,」她有氣沒力地笑了笑。「那麼請把鏡子遞給我。」

  他從床頭櫃上拿起一面鏡子遞給她。她便仔仔細細地端詳著自己。

  「這些花是你送來的嗎,拉維克?」

  「不。是醫院裡送的。」

  她把鏡子放在床上。「一月裡,醫院不會送紫丁香的。醫院只送翠菊這一類的花。再說,醫院也不會知道我喜歡紫丁香。」

  「可是他們卻送來啦。你在這兒,是一個老主顧了,凱特。」拉維克站起身來。「現在我得走了。六點鐘前後,我再來看你。」

  「拉維克——」

  「哦。」

  他轉過身來。果然來了,他想。現在她果然要發問啦。

  她伸出一隻手。「謝謝,」她說。「謝謝那些花。謝謝你的照顧。我常常覺得有你在一起,就放心了。」

  「好的,凱特。好的。其實也說不上什麼照顧。如果你能睡,你就再睡一會兒吧。要是你覺得痛,你就招呼護士。我去給你開點藥。下午我會再來的。」

  * * *

  「維伯爾,白蘭地在哪兒?」

  「情況難道就糟到那樣嗎?這兒是酒瓶。尤金妮亞,替我們拿一個杯子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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