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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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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會。我都已經忘了。」 他感覺到她呼吸的輕微的起落。瞧不見的,溫柔的,向著他顫動,沒有一點兒重量,作好了準備,充滿了信任感——在一個奇異的夜晚,一個奇異的生命。突然間,他感受到自己的血流。它在升騰,升騰,而且還不止是這個呢:生命,千百次被詛咒,千百次受歡迎的,時時會失敗,時時會重新勝利的——一小時以前還是一片荒蕪的景色,枯燥無味,滿是岩石,沒有一點兒安慰——可是現在,噴湧著,噴湧著,仿佛從許多泉眼中噴湧出來,發著迴響,逼近那一個人不再有信心的神秘的頃刻——那個人又成為第一個人,在海洋的岸邊,從浪濤中浮現,白皚皚的,亮閃閃的,疑問和解答融合為一體,它在升騰,在升騰,暴風雨就在他眼睛的上面開始了。 「扶住我,」她說。 他低下頭來看她的臉,用胳膊挽住了她。她的肩頭向他靠近,仿佛一艘開進海港正在下錨的船。「必須有人扶住你嗎?」他問。 「是的。」 她的一雙手緊緊地擱在他的胸脯上。「我會扶住你的,」他說。 「好。」 又有一輛出租汽車,在臺階前嘎吱一聲煞停了。那司機動也不動地打量著他們。他肩膀上蹲著一條小狗,狗身上穿著一件絨線衫,「要車嗎?」他那張嘴從長長的淡黃色唇髭後面哇哇地叫道。 「瞧,」拉維克說。「那個人真是一點也不懂事。他竟不知道我們正在體會一種很少有的感覺。他對著我們瞧,卻看不出我們已經發生了變化。那真是天下的大傻事:你也許會變成一個天使長,變成一個傻瓜,或者一個罪犯——誰都看不出來。可是一顆鈕扣掉落了——倒是人人都會看到的。」 「那不是傻。那倒是大好事。讓我們自由自在嘛。」 拉維克瞧著她。我們——他想——一個什麼樣的詞兒啊!天底下最最神秘的一個詞兒嘛。 「要車嗎?」司機很有耐心地又哇哇叫道。不過嗓門大了點兒,還燃上一支紙煙。 「來吧,」拉維克說道。「他不會放過我們的。吃那一行飯,他倒是很有經驗的。」 「我不要坐汽車。我們還是走路吧。」 「天開始下雨了。」 「這不是雨。是迷霧。我不要坐汽車。我要跟你一塊兒走路呢。」 「好的。可是我得叫那個人知道,這兒發生了一點情況。」 拉維克走過去跟那個司機說了。那個人露出一縷美麗的微笑,而且用一種只有法國人在這種場合下才會有的姿態,向瓊·瑪陀打了個招呼,便開著車走了。 「你怎麼向他解釋的?」拉維克走回來的時候,她這樣問。 「用錢嘛。這是最簡單不過的事了。跟所有夜間幹活的人一樣,他是個玩世不恭的人。他馬上就懂得了。他很仁慈,只是帶點兒親切的瞧不起人的味道。」 她微微一笑,朝他身上靠過去。他覺得有種什麼東西在他心裡頭展露出來,蔓延開來,溫暖、柔和而且寬闊,那東西好像在用很多很多的手把他拉將下來。緊挨著站在一起,突然使他忍受不住。四隻腳就像佈置得很可笑的四隻小平臺,使他們保持著平衡。他寧可忘卻身在何處,倒下去,臣服於皮膚的召喚,千萬年前的召喚,那時候還沒有什麼腦子、思想、苦難和疑慮,卻只有血的黑沉沉的快樂—— 「來吧。」他說。 他們沿著這空蕩蕩、灰洞洞的街道,在濛濛細雨中走過去,當他們走到盡頭的時候,一片廣場又在他們面前展現了,寬闊廣大,無際無邊,而在飄動的銀光中間,高高地懸掛著、矗立著凱旋門那巍峨魁偉的灰色陰影。 【第九章】 拉維克回到了旅館。那天早晨他離開房間的時候,瓊·瑪陀還在睡覺。他原以為自己過一小時就會回來。現在卻已經晚了三小時。 「喂,醫生,」有人在樓梯上招呼。 拉維克望望那個人。一張蒼白的臉,一堆蓬亂的黑頭發,戴著眼鏡,這個人他不認識。 「我是阿爾瓦雷斯,」那個人說。「賈米·阿爾瓦雷斯。你不記得了嗎?」 拉維克搖搖頭。 那個人彎下身去,把一隻褲腳管卷起來。從脛骨到膝蓋,有著很長的一條傷疤。「你現在想起來了嗎?」 「是我做的手術嗎?」 那個人點點頭。「在火線後面,一張廚房桌子上。在西班牙阿蘭胡埃斯的一所臨時野戰病院裡。杏樹林裡一所小小的白色農舍中。你現在記得了嗎?」 突然間拉維克聞到了杏花的一股濃郁的香味。他聞著聞著,仿佛這股香味是順著幽暗的樓梯散發上來,甜蜜的,腐爛的,與更加甜蜜、更加腐爛的血的腥味難解難分地混合在一起。 「是的,」他說。「我記起來了。」 受傷的人都躺在月光底下的平臺上,一個挨著一個,一排又一排。這是幾架德國和意大利飛機造成的後果。孩子、婦女和農民,都被炸彈的碎片炸得粉碎了。一個孩子炸掉了臉;一個懷孕的婦女炸開了胸脯;一個老頭兒焦急地緊捏著另一隻手上被炸斷的幾根手指,因為他以為還可以將它們縫合起來。在這一切的上面,彌漫著濃重的夜的氣息,以及降落下來的清澈的迷霧。 「你的腿已經完全復原了嗎?」拉維克問。 「差不多了。可是還不能完全彎過來。」那個人微笑著。「不過已經恢復到讓我能夠爬過比利牛斯山了。岡薩雷斯已經死了。」 拉維克已經不知道岡薩雷斯是誰了。可是他現在記起了一個幫助過他的年輕學生。「你知道曼諾洛後來怎麼樣嗎?」 「給關起來。槍斃了。」 「塞爾納呢?那個旅長?」 「死了。在馬德裡戰役之前。」那個人又微笑著。這是一種僵硬的、機械的微笑,突如其來,沒有一點兒感情。「穆拉和拉·佩納都被俘虜。槍斃了。」 拉維克已經不知道穆拉和拉·佩納是誰。在前線崩潰、野戰病院解散以後六個月,他就離開了西班牙。 「卡內羅、奧塔和戈爾茨坦都在集中營裡。」阿爾瓦雷斯說。「在法國。布拉茨基倒也安全。躲在邊境線的那一邊。」 拉維克只記得戈爾茨坦。那個時候看見的臉太多了。「你現在還住在這兒的旅館裡嗎?」他問。 「是的。我們昨天才搬進來的。就在那邊。」那個人指指二樓的一些房間。「我們給關在邊境線旁邊的集中營裡,關了好久。最後,我們才被釋放出來。我們倒還有點兒錢。」他又微笑著。「床鋪。真正的床鋪。一家很好的旅館。牆壁上甚至還掛著我們領袖的照片呢。」 「是的,」拉維克說道,一點沒有譏刺的意味。「有過在那邊的種種經歷之後,這裡的生活一定會很愉快的了。」 他跟阿爾瓦雷斯道別,回到他自己的房間裡。 * * * 那房間已經被打掃過,裡邊空蕩蕩的。瓊已經走了。他望瞭望四周。她什麼東西也沒有留下。他本來也沒有指望她會把東西留下來。 他按了下電鈴。一會兒女服務員進來了。「那位太太已經走啦,」他還沒問,她就這樣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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