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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我自己已經看見了。你怎麼知道有人在這兒的呢?」

  「可是,拉維克先生,」那姑娘沒有補上其他的話,只顯示出一種仿佛她的尊嚴受到傷害的表情。

  「她吃過早餐沒有?」

  「沒有。我沒有看見她。否則的話,我也會想到的。這我老早已經知道了。」

  拉維克望著她。他就不喜歡她那最後一句話。他從口袋裡掏出幾個法郎來,塞在她圍裙的口袋裡。「好吧,」他說。「下一次你也要這樣做。只有在我明明白白地招呼你這樣做的時候,你才把早餐送上來。假如你沒有確實知道房間裡已經沒有人的時候,千萬不要上來打掃。」

  那個姑娘會意地微笑著。「好的,拉維克先生。」

  他望著她出去,心裡好不舒服。他知道她在想些什麼。她一定以為瓊已經結了婚,不願意讓人家看見。要是在從前,他會一笑了之。現在可不歡喜這種想法。但是為什麼不歡喜呢?他想。他聳聳肩膀,走到了窗前。旅館總是旅館嘛。那是決不能改變的。

  他把窗子打開。烏雲密佈的中午,籠罩在房屋的上空。麻雀在屋簷下嘁嘁喳喳地叫著。底下一層樓面上,有兩個聲音在爭吵。那大概是戈爾德貝格家。男人比他的妻子年長二十歲。他是波蘭佈雷斯勞的玉米批發商。他妻子跟一個名叫維森霍夫的難民,有點兒勾搭。她以為誰也不知道的。其實,真正不知道的,卻只有她丈夫戈爾德貝格一個人。

  拉維克把窗子關上了。那天早晨,他做了一次膽囊手術。那是為杜蘭特做的,是一個不知名姓的病人。他替杜蘭特為一個不知名姓的男人打開了肚子。收了兩百法郎的手術費。後來,他又去探望了凱特·赫格斯特龍。她正在發燒。熱度很高。他就陪了她一個小時。她睡得不安穩。這本來沒有什麼可以擔心的事情。可是,假如不發燒,那就更好了。

  他直瞪瞪望著窗外。有一種古怪的前途茫茫的感覺。那床,再也沒有什麼意義了。白日冷酷無情地把昨天撕成碎片,正像豺狼撕開羚羊的皮。夜的森林,在黑暗中奇跡般地成長,現在又變得無窮無盡地遙遠,只成了時間荒原中一座海市蜃樓罷了……

  他轉過身來。在桌子上他找到羅茜妮·瑪蒂納的地址。她是不久以前才從醫院裡出去的。住院期間,她把他們一直攪得雞犬不寧。兩天前他還去看過她。現在本來不需要再去探望;可是反正閑著無事,便決定到她那兒去看看。

  * * *

  那幢房子在克拉維爾街。樓下是一爿肉鋪,一個壯實的女人,正在揮舞屠刀,出售豬肉。她正在服喪。她丈夫在兩星期前故世了。現在這鋪子,就由這個女人經管著,另外雇了一個助手。拉維克走過的時候,看見了她。她分明想要出去串門。她戴著一頂系有一條長長的黑面紗的帽子,一個熟人來買肉,她利索地砍下了一條豬腿。那面紗在剖開的豬身上飄蕩,屠刀閃爍發光,哢嚓一聲豬肉砍落了下來。

  「只消一刀,」寡婦躊躇滿志地說道,將豬腿往秤盤裡一拋。

  羅茜妮住在頂樓的一個小小房間裡。她並不是一個人。還有一個二十五歲左右的男人,沒精打采地坐在一把椅子裡。他戴著一頂騎自行車的人常戴的便帽,抽著一支土制的紙煙,說話時把紙煙叼在上嘴唇皮上。拉維克進去的時候,他還是坐著沒有動。

  羅茜妮躺在床上。她仿佛有點不好意思。「醫生——我沒有想到你今天會到這兒來。」她望望那個年輕人。「這位是——」

  「某某某,」那個小夥子粗暴地打斷了她的話。「用不著到處通名報姓嘛。」他往椅背上靠下去。「原來你就是那個醫生啊!」

  「你好嗎,羅茜妮?」拉維克這樣問道,根本不去理睬他。「你躺在床上是聰明的。」

  「她早就可以起來了,」那小夥子說。「她早就什麼毛病也沒有啦。她這樣不去做工,開銷又要增加了。」

  拉維克轉過頭去瞅著他。「請你出去一下,」他說。

  「什麼?」

  「出去。走出房間去。我要檢查一下羅茜妮。」

  那小夥子大笑起來。「我在這兒,你也一樣可以檢查啊。我們可不是那麼好惹的。再說,為什麼要檢查?你是前天才來過的。這樣又要多算一次出診費嗎,呃?」

  「老弟,」拉維克平心靜氣地說道。「你別裝作你會替她付錢的樣子。而且,是不是要多算一次費,那是另外一回事。你現在就出去吧。」

  那小夥子齜牙咧嘴地笑著,舒舒服服地把兩條腿伸開來。他穿著一雙漆皮的尖頭鞋,一雙紫色短襪。

  「求求你了,波波,」羅茜妮說,「我保證只需要一會兒的時間。」

  波波根本沒有去理會她。他只是瞪著拉維克,「你在這兒,對我來說可來得正是時候,」他說。「我現在可以老實告訴你。我的朋友,假如你以為可以用醫院裡的賬單啊、手術費啊,以及所有這些個費用來榨取我們的錢財——那可辦不到!我們沒有請你送她去住院——更別提做什麼手術了——所以,這就根本談不上什麼錢的事。我們不要你賠償,你已經應該覺得很高興了!我們沒有請你動什麼手術啊!」他露出一排肮髒的牙齒。「那真是怪事,可不是嗎?是的,先生,我波波也見過點兒世面;他是不會輕易受騙的。」

  那小夥子看上去非常得意。他覺得自己說得流利清晰。羅茜妮可變得臉色蒼白了。她焦急地望望波波,又轉過臉去望望拉維克。

  「你明白了嗎?」波波得意地問。

  「他就是那個人嗎?」拉維克問羅茜妮。她沒有回答。「那就是他了,」他說著,便仔仔細細地打量著波波。

  他個子細長,瘦骨嶙峋的頸項裡,圍著一條人造絲圍巾,喉結在那兒忽上忽下地轉動。下塌的肩膀,過長的鼻子,癟瘦的下巴——漫畫書裡那種郊區男妓的模樣。

  「你說怎麼樣啊?」波波挑釁地問道。

  「我想我要你出去,一遍遍已經說得夠多了。我要檢查她。」

  「呸,」波波答道。

  拉維克慢慢地向他走過去。他對波波已經受夠了。那小夥子跳起身來,後退一步,突然拿起一根大約兩米長的細繩子抓在手裡。拉維克知道他準備怎麼幹。他打算等拉維克再走近一點便往旁邊一跳,然後迅速地搶到他背後,把繩子往他頭上套過去,這樣他就可以從背後勒住他。要是對方不懂得這個玩意兒,或者想要對打的話,一定就上了圈套。

  「波波,」羅茜妮叫道。「波波,別這樣!」

  「你這個年輕的渣滓!」拉維克說。「還是那個可憐巴巴的套繩老把戲——你就不知道比這高明一點的詭計嗎?」他笑了起來。

  一會兒工夫,波波弄得哭笑不得。眼睛也變得六神不定。拉維克一下子用雙手把他的短外套往下剝到了肩膀,讓他舉不起胳臂。「這一招你還不知道吧?」他說著,很快把門打開,將這一個驚惶失措、束手無策的傢伙粗暴地攆出了門外。「如果你喜歡這一套,你就去當兵吧,你會成為一個流氓!可是你也不要去欺侮成年人。」

  他在裡面把房門鎖好。「好了,羅茜妮,」他說。「現在讓我來檢查一下。」

  她顫抖著。「鎮靜點兒。鎮靜點兒。事情已經過去了。」他把破破爛爛的棉被拿起來放到了椅子上。然後他將綠色的毛毯卷起來。「寬大的睡衣褲。為什麼要穿這個?不太舒服的。到現在你還不應該多動呢,羅茜妮。」

  她沉默了半晌。「今天才穿上去的。」她說。

  「你沒有一般的睡衣嗎?我可以從醫院裡拿兩件來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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