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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那是不足為奇的,凱特。權力原是一種最容易傳染的疾病哪。」

  「是的。而且是最容易改變人的形態。那便是我要求離婚的原因。我在兩年前跟他結婚的那個可愛的遊手好閒者,忽然變做搖旗呐喊的衝鋒隊的頭目了,他竟強迫伯恩斯坦老教授沖洗馬路,而他自己站在旁邊大笑。這位教授一年前還醫好過他的腎炎呢。如今藉口說他收費太貴。」凱特·赫格斯特龍抿起嘴唇。「其實,費用是我付的,而不是他。」

  「你擺脫了他,應當高興。」

  「他還要我償付二十五萬先令的離婚費呢。」

  「便宜,」拉維克說。「凡是用錢可以解決的事,總是便宜的。」

  「他沒有得到一個錢。」凱特·赫格斯特龍抬起她的鵝蛋臉,那臉蛋兒好比寶石一般雕琢得毫無瑕疵。「我告訴他,我對他、對他的黨、對他的領袖的看法——而且還說,從今以後,我將把這些看法公開宣揚。他拿秘密警察和集中營來威脅我。我嘲笑他。我仍然是個美國人,我受大使館的保護。我不會有什麼事兒——可是對他可不一樣,因為他跟我結了婚。」她笑了。「他以前沒有想到過這一點。從那以後,他就不來找我的麻煩了。」

  大使館,防禦,保護,拉維克這樣想。那仿佛是隔世的事情。「要是伯恩斯坦還能開業行醫,那才怪呢,」他說。

  「他再也不能了。我第一次出血的時候,他是秘密地為我檢查的。謝天謝地,我不能有一個孩子。一個納粹所生的孩子——」她顫抖著。

  拉維克站起身來。「現在我得走了。下午你再給維伯爾檢查一次。不過是一種形式罷了。」

  「我知道。不管怎麼說——我這一回有點兒害怕。」

  「可是,凱特——這也不是第一次嘛。比你割治盲腸還要簡單得多呢。」拉維克輕輕摟住她的肩膀。「你是我到這兒巴黎以後做的第一個手術。那好像是一個人的初戀。我一定會好好照顧你。何況你還是我的吉星,給我帶來了運氣,這個角色你還得做下去。」

  「是的,」她說道,一邊瞧著他。

  「那就好了。再見,凱特,今兒晚上八點,我來接你。」

  「再見,拉維克。現在我到曼恩蒲希去買一套晚服。我必須擺脫這一份疲倦的感覺。還有一種仿佛給縛在蜘蛛網裡的情緒。那維也納,」她苦笑著說。「夢的城市哪——」

  拉維克搭電梯下樓,穿過大廳,經過酒吧間。有幾個美國人坐在那兒。屋子中央,有一大束紅菖蒲供在一張桌子上。在灰暗的、分散的光芒中,它們突然具有一種汙血似的微暗的顏色,可是走近一看,他才發現那是十分新鮮的。原來這不過是外面的光線把它照得這樣慘淡。他對著這一大束紅花,瞅了半晌。

  * * *

  國際旅館的二樓一片喧鬧。許多房間都敞開著,女招待和服務員在往返奔跑,房東太太則在走廊裡指揮這一切。

  拉維克走上樓梯。「這兒在幹什麼啊?」他問。

  房東太太是一個豐滿健壯的女人,胸脯隆得很高,腦袋瓜兒可是太小,頭上是短短的、烏黑的鬈髮。「那些西班牙人都走了,」她說。

  「我知道。可是,這麼晚了,你們為什麼還在收拾房間?」

  「明天早晨我們就要用。」

  「有新來的德國難民嗎?」

  「不,西班牙的。」

  「西班牙的?」拉維克問,一下子不明白她的意思。「怎麼回事兒,他們不是才走嗎?」

  房東太太睜著一雙烏黑明亮的眼睛瞧著他,微笑起來。這是一種最簡單的會心和最簡單的諷刺的微笑。「另一批人又回來了,」她說。

  「另一批什麼人啊?」

  「當然是對方的人囉。不過,那原是常有的事。」她向一個正在打掃房間的姑娘關照了幾句話。「我們是一家老旅館,」她帶著點兒得意的口氣這樣說道。「我們的客人,總喜歡回到我們這兒來住。他們還在等著原來住過的房間。」

  「他們在等著?」拉維克驚愕地問道,「誰在等著?」

  「對方的人。多數以前在這兒住過。他們中間有些人已經被打死了,不過其餘的人,還在比亞裡茲和聖讓德呂茲等著,等著這裡的房間空出來。」

  「以前什麼時候,他們在這兒住過?」他問。

  「可是,拉維克先生!」她很驚奇,他竟沒有馬上聽懂。「當然囉,當時是普裡莫·德裡維拉做西班牙獨裁者。那時候,他們不得不逃出來,到這兒居住。後來西班牙成立了共和國,這批人就回去,而那些保皇黨和法西斯黨人,便來到了這兒。現在,這後來的一批人已經回去,共和黨人又要回到這兒。那些至今還活著的人。」

  「對了,這些我倒不曾想到。」

  房東太太對著一個房間看。一張前王阿方索的彩色圖像,還懸掛在床頭的牆壁上。「把那張像取下來,讓娜,」她叫道。

  那姑娘把圖像取了下來。「這兒。放在這兒。」房東太太把那張像放在右手的牆邊,往前走去。隔壁房間裡掛著一張佛朗哥大元帥的圖片。「這一張也取下來。跟另外幾張放在一起。」

  「這幫西班牙人為什麼不把像片一起帶走呢?」拉維克問。

  「難民回去的時候,很少帶著像片走的,」房東太太說。「像片是在異國他鄉用來自我安慰的東西。回去的時候,就不再需要這些東西了。而且,鏡框也太不方便攜帶,玻璃容易破碎。像片一向總是留在旅館裡。」

  她把另外兩張胖元帥的圖像:一張是阿方索的,另一張比較小一些的,是奎北·德拉諾的,跟其餘幾張一起放在走廊裡。「聖像可以留在房裡,」她發現一張色彩斑斕的聖母像,便這樣說道。「聖徒是中立的。」

  「也不儘然,」拉維克說。

  「在艱難的時代,上帝往往會有一個機會。我甚至看見過無神論者在這兒祈禱呢。」房東太太用一個精力旺盛的動作,讓她左邊的胸脯舒適一點。「當水淹到你脖子的時候,你沒有做過祈禱嗎?」

  「當然做過。可是我倒不是一個無神論者。我只是一個勉強的信徒。」

  服務員走上樓梯。他帶著一大疊像片,打走廊裡走過去。「你要拿去重新佈置嗎?」拉維克問。

  「當然囉。做這種旅館生意的人,一定要圓滑老練。這樣,才真正能使旅館做出個好名聲。尤其是對我們這兒的那號客人,說句老實話,他們對這類事情非常敏感。如果他的頭號敵人色彩鮮豔,有時甚至還配著金色鏡框,氣概非凡地俯視著他,這樣一個房間,那你休想會有客人來住。我說得不對嗎?」

  「百分之百對。」

  房東太太轉向那個服務員。「把這些像片放在這兒,阿道夫。不,最好你把它們放在燈光照得到的牆邊,一張一張地排列著,這樣我們可以看得見。」

  那個人發著牢騷,彎下身去準備這個展覽。「現在你在那裡要掛些什麼上去呢?」拉維克很感興趣地問。「難道是野鹿啊,風景啊,維蘇威火山的噴發啊,這一類的圖片嗎?」

  「只有在不夠的時候。否則的話,我還是把原來的像片掛上去。」

  「什麼是原來的像片?」

  「就是從前的旅客掛過的像片。就是那些回去執政的旅客留在這兒的像片。這兒就是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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