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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她指點著走廊左邊的牆壁。那服務員已經把新的像片排列起來,放在房裡取下來的那些像片的對面。兩張是馬克思的,三張是列寧的,其中的一張,一半給紙貼掉了,一張是托洛茨基的,還有幾張是內格林和西班牙共和黨其他一些頭頭的黑白圖像,放在小一點的鏡框裡。跟那些放在右手對面牆邊的阿方索、普裡莫和佛朗哥的神氣活現的一排像片比較起來,就顯得不太引人注目,而且沒有一張有那麼燦爛輝煌的色彩、裝飾和紋章。這是一個奇怪的景象:兩排哲學思想截然相反的人像,在這個燈光慘淡的走廊裡,彼此默默地互相注視著,而夾在他們中間的是,那位有才能、有經驗、有她民族的諷刺機智的法國房東太太。

  「那時候我把這些東西保存下來了,」她說,「當那些大人先生離開這兒時。這年頭啊,政府執政的日子都不長。你看我做得很對吧——現在,它們遲早都會有用的。做旅館生意的人,就是需要這點兒遠見。」

  她吩咐著,照片應該掛在哪裡。她把托洛茨基的像片擱回去。對他,她還吃不准。拉維克仔細地看著那張有一半給紙貼掉的列寧像片。他把紙沿著列寧頭像的線條撕了開來——紙片底下露出了另外一個人的頭像,那是托洛茨基,正在向列寧微笑。很可能是一個斯大林的信徒,用紙把它貼起來的。「這兒,」拉維克說。「還有一個潛伏著的托洛茨基。那是從前友好、友愛的年頭留下來的。」

  房東太太接過這張像片。「我們不妨把這一張扔掉。它已經完全沒有價值了。這一半永遠在侮蔑另一半。」她把像片遞給服務員。「把鏡框留著,阿道夫。那是上好的櫟木料子。」

  「其餘的像片你怎麼處理呢?」拉維克問。「阿方索啊佛朗哥啊的像片?」

  「放到地下室去。你怎麼也說不出有沒有那麼一天還要用到它們咧。」

  「你這兒的地下室,一定很壯觀。一個當代人的博物院。那邊你還有別的像片嗎?」

  「哦,當然囉;我們還有其他一些俄國人的——幾張列寧的比較簡單的像片,用硬紙板作框架,是最後放進去的,還有那些末代沙皇的像片。那都是死在這裡的俄國人留下來的。有一個在這兒自殺的人,還留下一幅了不起的油畫原作,配著厚重的金鏡框。此外,就是一些意大利人的像片。兩張加里波的,三張國王的,還有一張仿佛從破報紙上剪下來的墨索里尼像,那時候他還是蘇黎世的一個社會主義者。當然囉,這東西只有作為古董的價值了。誰也不會喜歡把它掛起來的。」

  「你也有德國人的像片嗎?」

  「還有幾張馬克思的;那些都是最普通的;一張拉薩爾,一張倍倍爾——還有一張是艾伯特、謝德曼、諾斯克和另外許多人的合影。那一張上,諾斯克被人用墨水塗掉了。那些先生告訴我,諾斯克已經變成了納粹。」

  「是的。你可以把它跟那張社會主義者的墨索里尼掛在一起。你沒有德國對方那些人士的像片嗎?呃?」

  「我們有!我們有一張興登堡,一張威廉皇帝,一張俾斯麥,還有」——房東太太微笑了起來——「甚至還有一張穿著雨衣的希特勒。搜集得還相當齊全呢。」

  「什麼?」拉維克問。「希特勒嗎?你打哪兒弄來的?」

  「從一個同性戀者那裡。他在1934年來到了這兒,那時,勒姆和其他一些人在那邊被殺死了。他很害怕,不斷地祈禱。後來,有一個有錢的阿根廷人把他給帶走了。他叫普慈。你要看看那張像片嗎?它就在地下室裡。」

  「現在我不要。不要到地下室去看。當旅館裡所有的房間,全掛上同樣一張像片的時候,我才願意去看呢。」

  房東太太向他狡猾地緊瞅了一會兒。「哦,原來如此,」她然後說。「你的意思是,當他們都作為難民逃到這兒來的時候。」

  〔①加里波的(Gariboldi,Giuseppe,1807—1882),意大利愛國志士,將軍。〕
  〔②拉薩爾(Lassalle,Ferdinand,1825—1864),德國社會主義者,哲學家。〕
  〔③倍倍爾(Bebel,Ferdinand,August,1840—1913),德國社會主義者。〕
  〔④艾伯特(Ebert,Friedrich,1871—1925),德國大革命後第一任大總統。〕
  〔⑤謝德曼(Scheidmann,Philipp,1865—1939),德國政治家。〕
  〔⑥諾斯克(Naske,Gustav,1868—1942),德國政治家、政論家。〕

  鮑裡斯·莫羅佐夫穿著金緶的制服,站在沙赫拉紮德夜總會門前,替一輛出租汽車開了門。拉維克走下車來。莫羅佐夫微笑著。「我以為你不來了呢。」

  「我倒是真不想來。」

  「我硬要他來的,鮑裡斯。」凱特·赫格斯特龍跟莫羅佐夫擁抱了一下。「謝天謝地,我又回來和你們在一起了!」

  「你有一顆俄國人的靈魂,凱特。天知道你為什麼出生在波士頓。來吧,拉維克。」莫羅佐夫把大門推開了。「一個人的志願總是很偉大的,可是實行起來便顯得懦弱了。這裡邊,有令我們煩惱的地方,也有吸引我們的地方。」

  沙赫拉紮德裝修得像是一座高加索的帳篷。招待都是俄國人,穿著塞加西亞的紅制服。樂隊是由俄國和羅馬尼亞的吉卜賽人組成的。沿牆有一排平臺,客人們就坐在平臺前面的小桌子旁邊。桌面鋪著平板玻璃,燈光從底下照上來。這地方很暗,客人很擠。

  「你喜歡喝一點什麼,凱特?」

  「伏特加。而且要那些吉卜賽人演奏一番。我已經聽膩了行軍時演奏的那支《維也納森林》了。」她將雙腳從鞋子裡滑出來,擱到了平臺上。「現在我已不再疲倦啦,拉維克,」她說。「巴黎只來了幾小時,卻早已把我改變了。不過我仍然覺得好像剛從集中營裡逃出來似的。你能想像得出嗎?」

  拉維克望著她。「差不離,」他答道。

  塞加西亞人送來了一小瓶伏特加和兩個杯子。拉維克斟滿兩杯,把一杯遞給凱特·赫格斯特龍。她喝得很急,仿佛渴極了似的一下子就喝幹了,把空杯放回到桌上。然後她環顧四周。「一個被蟲蛀空的洞窟,」她說道,又微微一笑。「可是一到夜晚,它又成了一個避難和夢幻的巢穴了。」

  她往後面靠下去。從桌面的玻璃板底下照耀上來的柔和的燈光,映照著她的臉。「為什麼,拉維克?一到晚上,樣樣東西都變得更加絢麗多彩了。好像什麼都難不倒我們,以為自己可以事事如意,而那些辦不到的事情,也可以在夢裡實現。為什麼?」

  他微笑著。「我們都有自己的夢,要是沒有了夢,現實生活就會使人受不了。」

  樂隊開始調音。一架小提琴拉出來的幾響空蕩蕩的五度和音和幾聲急奏,在屋子裡回蕩。「你看來倒不像是個拿夢來欺騙自己的人,」凱特·赫格斯特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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