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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因為他死了!死了!突然之間他沒有了!再也叫不回來了!死了!無法挽救了!你不懂嗎?」瓊·瑪陀在床上坐起來,兩眼直瞪瞪望著拉維克。因為在你能夠丟開他以前,他就離開了你。因為在你作好準備以前,他就把你孤零零一個人拋了下來。

  「我——我不應該那樣子對待他——我那時候——」

  「忘了吧。後悔是天下最沒有用處的事。任何往事你都無法挽回。任何往事你也無法糾正。不然的話,我們就都成了聖人。人生,並不要使我們活得十全十美。誰活得十全十美,就該進博物館去。」

  瓊·瑪陀沒有回答。拉維克看著她喝酒,看著她重新躺下去。好像還有點兒什麼事情——可是他已經疲倦得不去想它了。再說,這對他也沒有什麼關係。他需要睡覺。明天他還得去做手術。所有這些事,再也與他無關。他把空杯放在酒瓶旁邊的地板上。奇怪,有時候一個人也會發現自己的,他這樣想。

  【第六章】

  拉維克進來的時候,羅茜妮·瑪蒂納正在窗邊坐著。「你覺得怎麼樣啊,」他問道,「第一次下床?」

  那姑娘望瞭望他,又望瞭望外面那灰茫茫的下午的天,然後再向拉維克瞧著。「今天的天氣不太好,」他說。

  「很好嘛,」她答道。「對我來說是很好。」

  「為什麼?」

  「因為我可以用不著出去了。」

  她蜷縮著坐在椅子裡;一件便宜棉布和服,披在她肩膀上,一個瘦瘦長長、普普通通的女人,牙齒長得很難看——可是在拉維克看來,這會兒她比特洛伊城的海倫還美麗。她是他用雙手救出來的一條生命。可是這也沒有什麼特別值得自豪的;不久以前他曾送掉過一條生命;下一次他也許還會送掉一條;到臨了,所有的生命都會送掉,連他自己的也在內。然而在此刻,這個姑娘的生命,畢竟是被救出來了。

  「像這樣的天氣,捧著帽子到處走,到底不是好玩的事哪,」羅茜妮說。

  「你是送帽子的嗎?」

  「是的。替朗韋爾太太送。那鋪子開在馬蒂農路。我們要工作到五點鐘。隨後我要把帽盒子送到顧客們那裡。現在是五點半。這時候我正該在路上送貨呢。」她望著窗外。「糟糕,雨下得不大了。昨天就比較好。下的是傾盆大雨。現在啊,一定有人非得冒雨出去不可了。」

  拉維克在她對面靠窗的一把椅子上坐了下來。好奇怪,他想。誰都以為人們從死裡逃生出來,總會覺得自己萬分幸運。可是他們卻並不如此。這一個姑娘也是這樣。在她看來,好像出現了這樣一個小小的奇跡,唯一使她感到興趣的是,她可以用不著出去淋雨。「你怎麼會正好到這家醫院來的呢,羅茜妮?」他問。

  她小心翼翼地望著他。「有人告訴我的。」

  「誰?」

  「一個熟人。」

  「哪個熟人?」

  那姑娘遲疑了一下。「也來過這兒的一個熟人。我送她到這兒。送她到門口。所以我知道的。」

  「那是在什麼時候?」

  「在我入院前一個星期。」

  「是不是在做手術時死去的那一個?」

  「是的。」

  「可是你居然還到這兒來?」

  「是的,」羅茜妮漫不經心地說。「為什麼不呢?」

  拉維克並沒有把他本來想說的話說出來。他望著那張冷冰冰的小臉蛋兒,這臉蛋兒原來是很柔和的,而生活卻一下子使它變得冷酷了。「你也去過同一個產婆那兒嗎?」他問。

  羅茜妮並沒有回答。「或者是同一個醫生?你告訴我,用不著害怕。反正我又不知道那個人是誰。」

  「瑪麗先到那兒去的。一個星期以前。十天以前。」

  「你明知道她是怎麼個結果,後來你還是去了?」

  羅茜妮聳起她的肩膀。「我有什麼辦法呢?不能不冒險啊。找別的人,我一個也不認識。一個孩子——有了孩子我怎麼辦?」她又望瞭望窗外。對面陽臺上,站著一個著背帶褲、擎著雨傘的男人。「我在這兒還得住多久啊,醫生?」

  「大約二個星期。」

  「還要二個星期嗎?」

  「那也不長啊。為什麼?」

  「要花很多的錢——」

  「也許我們可以縮短一兩天。」

  「你說我可以分期付款嗎?我的錢不夠。費用又很貴,三十法郎一天。」

  「誰跟你說的?」

  「護士。」

  「哪一個護士?一定是尤金妮亞——」

  「是的。她說手術費和繃帶費還不在內。這不是很貴嗎?」

  「手術費你已經付了。」

  「護士說那還遠遠不夠。」

  「護士對收費的事知道得也不多,羅茜妮。以後你最好還是問一問維伯爾醫生。」

  「我想馬上就知道呢。」

  「為什麼?」

  「那我可以計劃一下要做多長時間的工作,才能付清這一筆費用。」羅茜妮瞧著自己一雙手。手指很細,又被刺破過。「我還有一個月的房租要付,」她說。「我到這裡來的那一天是十三日。我應當在十五日通知解除租約的。現在我就不得不付另一個月的房租。一天也沒有住。」

  「你沒有什麼人幫助你嗎?」

  羅茜妮抬起頭來。她的臉,突然間仿佛蒼老了十年。「那樣的事你一定也知道,醫生。他只是生氣。他沒想到我是這樣的不懂事。否則的話,他也不會跟我發生什麼關係了。」

  拉維克點點頭。像這樣的事情,對他來說並不新鮮。「羅茜妮,」他說,「我們不妨試試,叫那個打胎的產婆拿點兒出來。那都是她的過錯。你只要把她的姓名告訴我們就好了。」

  那姑娘很快挺直身子。突然她一個勁兒地表示拒絕。「報告警察嗎?那不行!這樣一來,我自己也要牽涉進去了。」

  「不用找警察。我們只要去嚇唬她一下。」

  她苦笑了起來。「用這種辦法,你們不會從她那兒得到任何東西的。她是個鐵石心腸的人。我得付給她三百法郎。而花了這麼些錢——」她捋平身上的和服。「有的人還沒有運氣呢,」她滔滔不絕地說著,仿佛在說別人的事情,而不是說著自己似的。

  「正巧相反,」拉維克答道。「你的運氣倒是很好的呢。」

  他在手術室裡看見了尤金妮亞。她正在擦拭鎳制的醫療器械。這是她的一種嗜好。她工作時那麼全神貫注,連他走進去也沒有聽見。

  「尤金妮亞,」他說道。

  她轉過頭來。吃了一驚,「哦,是你!你非得常常嚇唬人嗎?」

  「我想我還沒有那樣的個性。可是你啊,你就不應該拿收費啊、價錢啊這一類事情去嚇唬病人。」

  尤金妮亞挺直了身子,抹布拿在手裡。「一定是那個婊子嚼嘴嚼舌地講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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