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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我自己也難得這樣做。只有在生日啊、聖誕節啊才這樣做。把那些東西都給我。我會拿到裡邊去。還有那個東西是什麼?」

  「一個熱水袋。因為您生過肺炎。」

  「好極了!不過我的肺,已經讓科涅克泡熱了。」拉維克從口袋裡掏出幾張鈔票來。

  「我相信您一定不會有睡衣褲,先生。我可以替你找一套來。」

  「謝謝,老兄。」拉維克望著那個老頭兒。「那我穿起來一定覺得太小。」

  「正相反,一定會很合身。那還是全新的呢。不瞞你說,這是一個美國人當禮物送給我的。他又是一位太太送給他的。我自己又不穿這種東西。我只穿普通的睡衣。這可是全新的呢,先生。」

  「好吧,把它拿上來。讓我看一看。」

  拉維克就在走廊裡等著。三雙鞋放在門口。其中一雙是高統皮靴,兩邊都有鬆緊帶。鞋後面的房間裡,傳出來打雷似的鼾聲。另外兩雙:一雙是棕色的男鞋,一雙是高幫的漆皮皮鞋。這兩雙鞋都放在一扇房門的門口,雖然挨在一起,看上去卻孤獨得出奇。

  看門人拿來了睡衣褲。那確實是挺漂亮的。藍色人造絲,還有金星在上面。拉維克朝它細心注視了一會兒,沒有吭聲。他是瞭解那個美國人的。

  「漂亮極了,不是嗎?」看門人自豪地問。

  睡衣褲是新的。它還裝在買來時的「盧浮大商店」的盒子裡。「真可惜,」拉維克說。「我倒很想見見那位選購這套睡衣褲的太太。」

  「您今夜可以穿一穿。用不著把它買下來,先生。」

  「該給您多少錢呢?」

  「隨您給。」

  拉維克把手從口袋裡抽出來。「這太多了,先生。」看門人說。

  「您不是法國人嗎?」

  「我是的。聖納澤爾人。」

  「那您已經被美國人慣壞了。再說——像這樣一套睡衣褲,給多少錢都不會太多的。」

  「我很高興,您也喜歡。晚安,先生。明天我會向這位太太要回就是。」

  「明天早晨,我自己會送還給你。七點三十分,請你叫醒我。可是要輕點兒敲門。我聽得見。晚安。」

  「你瞧這個,」拉維克說道,把睡衣褲拿給瓊·瑪陀看。「一套聖誕老人的衣服。那看門人真是一個魔術師。我倒很想拿來穿一下。人要弄得荒謬可笑,既需要勇氣,又需要毫無自知之明。」

  他把毛毯在長椅上鋪好。睡在他自己的旅館裡,還是睡在這兒,在他都無所謂。他在走廊上看見一間還算過得去的浴室,又從看門人那兒找來一柄新的牙刷。所有其他的事情,都無關緊要了。這女人總仿佛有點兒像是一個病人。

  他往平底玻璃酒杯裡斟了一杯法國白蘭地,跟那看門人帶進來的一個小酒杯,一起放在床邊。「我想對你來說,這點兒酒已經夠了,」他說。「這樣比較簡單一些。我可以不需要再起床來斟酒。我把酒瓶跟另外一個酒杯放在我這兒。」

  「我連小杯也不要。喝那一杯就行。」

  「那就更好啦。」拉維克在長椅上安頓下來。他很高興,因為那女人沒有跟他嘮叨,問他舒服不舒服之類。她已經如願以償了——謝天謝地,她倒沒有使出家庭婦女那種囉囉嗦嗦的脾性。

  他斟滿了自己的酒杯,把瓶子放在地板上。「敬你!」

  「敬你!還要謝謝你。」

  「那沒關係。反正我也沒有到雨裡去散步的心情。」

  「外面還在下雨嗎?」

  「還在下。」

  輕輕叩擊的聲音,打破了外邊的靜寂——仿佛什麼東西想要溜進來似的,灰色的,沒有生氣的,沒有形體的,一種比哀愁更淒慘的東西——一種遙遠的、無名的記憶,一種向他們衝擊過來的無垠的浪潮,想把它一度沖到一個島上去的、已被遺忘了的東西收回去埋葬——人類的一點兒什麼,一點兒光,一點兒思緒。

  「這是最宜於喝酒的良宵。——」

  「是的——卻是不宜於獨居的暗夜哪。」

  拉維克沉默了一會兒。「我們應該養成獨居的習慣,」他隨後說道。「以前把萬物扭聚在一起的那些東西,現在都已經摧毀了。今天,我們四散分離,仿佛玻璃珠的項圈斷了線。再也沒有一樣東西是結實的了。」他又把酒杯斟滿。「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有天晚上睡在草地上。那是夏天,長空清澈極了。睡熟以前,我看見地平線上那顆獵戶座星星,掛在樹林的上空。半夜醒來——那顆星星突然高高地懸掛在我的頭頂上。這個景象,我永遠也沒有忘記。我已經知道地球是一個行星,而且在旋轉著;可是正像一個人從書本上學到了什麼東西一樣,僅僅知道而並不怎麼理解。可是現在,我第一次覺得地球確實是那麼樣的。我覺得地球正在無邊無際的空間裡,悄沒聲兒地飛行。我那麼強烈地感受到,幾乎相信我必須抓住什麼東西才不會被拋擲出去。大概是因為我剛從熟睡中醒來,一瞬間失卻了記憶和習慣,仰望著這個變化巨大的天空,才會有那樣的感覺。突然間,在我看來地球再也不是堅實的了——而且打那以後,它再也沒有完全堅實過——」

  他把那杯酒喝幹了。「這就使得有些事情變得更艱難,而有些事情卻變得更容易了。」他望著瓊·瑪陀。「我不知道你快要睡著了沒有。如果你太困倦了,就不必再回答我的話。」

  「還沒有呢。快了。什麼地方還有一處仍然醒著。醒著,而且很冷。」

  拉維克把酒瓶放在身邊的地板上。從房裡的溫暖氣氛中,一種褐色的疲勞,慢慢地流進他的身體裡。陰影出來了。翅膀的撲動。一個陌生的房間,黑夜,外面像是遙遠的鼓聲,雨的單調的敲擊——一間茅屋,混亂邊緣的一點微光,毫無意義的荒漠上的一星弱火——可以對它說話的一張陌生的臉——

  「你也有過這種感覺嗎?」他問。

  她沉默了一會兒。「有過。可不完全相同。是兩樣的。那時我白天不跟任何人說話,晚上出去散步——到處都有人,他們都有個歸屬——他們都有個去處——他們都有個家。唯有我不是這樣的。於是,一切都慢慢地變得虛幻起來——好像我淹在水裡,在水底下穿過一個陌生的城市——」

  外面,有人走上樓梯。鑰匙琤琤地響了一下,一扇房門咭咭地關上了。緊接著,又有水從水龍頭裡沖出來的聲音。

  「如果你一個人也不認識,為什麼還待在巴黎呢?」拉維克問道。他覺得自己已經很困倦了。

  「我不知道。要不然我該去哪兒呢?」

  「難道你沒有地方可以回去嗎?」

  「沒有。那是不能夠回去的。」

  夜風追逐著急雨,掠過窗戶。「那你為什麼到巴黎來呢?」拉維克問。

  瓊·瑪陀沒有回答。他以為她早已睡熟了。「賴辛斯基和我,為了要分離,才到巴黎來的,」她這才說道。

  拉維克聽到這句話,並不覺得驚奇。有些時候,什麼事情都不會叫人驚奇的。對過房間裡,剛才進去的那個男人,開始嘔吐起來。他們聽到從門裡傳過來的悶塞的喘息聲。「那你為什麼這樣絕望呢?」拉維克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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