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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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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不是慈善機關,鮑裡斯。而且,我看見過比這個更淒慘的情況,我也無能為力。為什麼她現在更感困難了呢?」 「因為她現在孤零零一個人了。在此刻以前,那個人雖然已經死去,可是畢竟還在那兒。他還在地面上。現在他被埋葬在地下了——去了,再也不在那兒了。這」——莫羅佐夫指著那個聖母像——「不是道謝。這是求援的呼聲。」 「我跟她睡過。一點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我要把這件事忘掉。」 「廢話!只要沒有愛情,那樣的事也是天下最不重要的。我認識一個女人,她說要她跟一個男人睡覺,比要她叫出這個男人的名字容易得多。」莫羅佐夫向前面靠過去。他那光禿禿的大腦瓜上亮閃閃發出反光。「我想告訴你一件事,拉維克——如果能辦到,我們應當友好待人,而且盡可能地持久,因為在我們一生中,總還免不了要犯一點所謂罪孽。至少我自己是會的。說不定你也免不了。」 「是的。」 莫羅佐夫把一隻胳臂攤放在桌上,圍住那個種著一株可憐巴巴的棕櫚樹的陶缽。棕櫚葉微微地顫動起來。「我們大家都彼此互相哺育著。這種偶然的友好情誼的小小的火花——乃是不應該讓人取走的東西。它能增強一個人應付困難生活的力量。」 「好的,那我明天就去看看她。」 「好,」莫羅佐夫說。「那正是我的用意。現在,別再多扯了。誰走白棋啊?」 【第五章】 房東一下子便認出了拉維克。「那位太太在她房間裡,」他說。 「您能打個電話進去,說我在樓下?」 「她房間裡沒有電話。我想您還是自個兒上去吧。」 「那房間是幾號?」 「二十七號。」 「我不記得她的名字了。她叫什麼來著?」 房東並沒有露出詫異的神色。「瑪陀,瓊·瑪陀,」他又加了一句。「我想這不是她的真姓名。大概是舞臺上的藝名。」 「怎麼會是舞臺上的藝名呢?」 「她在這兒登記的身份是女演員。聽起來也像,可不是嗎?」 「我不知道。我認識一位演員,他自個兒說是古斯塔夫·史密特。其實,他的真姓名是贊博納的亞歷山大·瑪利亞伯爵。古斯塔夫·史密特乃是他舞臺上的藝名。聽起來倒不像是藝名,是不是?」 那房東還不肯認輸。「這年頭啊,這類事情也多著呢,」他說得很玄妙。 「有好多事情實際上也並沒什麼。只要研究一下歷史,你就會發現我們正生活在一個相對平靜的世紀裡呢。」 「謝謝,我已經受夠了。」 「我也是一樣。不過,不論在哪裡,只要可能,一個人總得找點兒安慰。是二十七號房間嗎,您說的?」 「是的,先生。」 * * * 拉維克敲敲門。沒人答應。他又敲了一下,這才聽到一個不太清楚的嗓音。開進門去,他看見那女人。她正坐在靠著隔壁的床上,慢悠悠地抬起頭來。衣服已經穿好,穿的是一套裁剪合身的藍色女服,這衣服拉維克沒有看見她穿過。如果她隨隨便便穿著一套睡衣,躺在什麼地方,反而不會給人以孤獨的感覺。可是現在這副模樣,她既不為什麼人,也不為什麼事,只是出於目前已經失去意義的習慣,穿著得這般整齊,倒有一種什麼東西叫拉維克的心受到了感動。這類事情,他早已司空見慣——他看見過成百上千的人這樣坐著——那是些孤立無援的被驅趕到國外去的難民。一個飄搖無定的小島——他們就是這麼坐著,不知道該往哪兒去——只是習慣讓他們生存了下來。 他隨手關上門。「我希望我沒有打擾你,」他這樣說道,立刻覺得這句話說得多麼沒有意思。還有什麼事情能夠打擾這個女人呢?已經沒有什麼事情能夠打擾她了。 他把帽子放在一把椅子上。「一切事情你都能夠應付嗎?」他問。 「都行。也沒有多少事情嘛。」 「沒有困難嗎?」 「沒有。」 拉維克往房間裡唯一的一張扶手椅上坐下去。彈簧發出吱吱的聲音,他察覺出有一根彈簧已經壞了。 「您準備出去嗎?」他問。 「是的。過一會兒。也沒有什麼特別的去處——只是到外邊去走走。一個人還能做些什麼別的事情呢?」 「沒什麼事。這是對的,這幾天怎麼樣。您在巴黎不認識什麼人嗎?」 「不認識。」 「一個也不認識?」 那女人懶洋洋地抬起頭來。「一個也不認識——除了您、房東、男招待和女幫工,」她微微笑了笑。「那也不多啊,是不是?」 「不多。那位——」拉維克想追憶那個死人的名字。他已經把他忘記了。 「不,」那女人說。「賴辛斯基在這兒沒有朋友,要不就是我從來沒有看見過。我們一到,他就病了。」 拉維克本來並不想久坐。現在,看到那個女人這樣地坐著,便改變了主意。「您用過晚飯嗎?」他這樣問。 「沒有。我也不餓。」 「今天一整天,您吃過些什麼東西沒有?」 「吃過的。今天中午。白天總比較容易一點。一到晚上啊——」 拉維克望瞭望四周。這個小小的空蕩蕩的房間,有一種沉悶的和十一月份所有的味道。「這是您可以出去走走的時間了,」他說。「來,我們一塊兒出去,吃點兒東西去。」 他以為那女人會拒絕的。她顯得那麼冷漠,好像什麼事情都打不起她的精神。可是,她立刻站起身來,伸手去拿雨衣。 「那不頂用,」他說。「這外衣太單薄了。您還有暖和一點兒的衣服嗎?外面很冷呢。」 「剛才在下雨——」 「現在還在下。可是冷得很。您不能添點兒什麼衣服在裡面嗎?再穿一件外衣,或者至少再加一件毛線衣?」 「我有一件毛線衣的。」 她朝一隻大一點的手提箱走過去。拉維克發現她所有的箱子都沒有打開過。她從手提箱裡拿出一件黑毛線衣,脫下短外套,穿上這一件。她那雙直直的肩膀長得很美。然後她戴上了巴斯克便帽,穿上短外套和雨衣。「這樣好些嗎?」 「好多了。」 他們走下樓梯。那個房東已經不在。另外有個管理員,坐在鑰匙箱的旁邊。他正在分揀信件,身上發出一股大蒜味兒。一隻花貓,一動不動地蹲在他身邊,瞪著他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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