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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費用,老闆娘會付的,」拉維克說。

  「可是我呢!我呢!六個星期沒有一點兒收入!我最近還分期付款買了只銀狐!到期付不了款,那就什麼都完啦。」

  她哭了起來。「來,瑪爾泰,」羅蘭德說。

  「你不會再要我回來的了!我知道!」瑪爾泰抽噎得更厲害了。「你不會再要我回來的了!你絕不能這樣做!不然我就得流落街頭。這一切,都因為那個狡猾的狗種——」

  「我們會要你回來的。你生意做得好。我們的客人都喜歡你。」

  「真的嗎?」瑪爾泰抬起頭來。

  「當然囉。那就去吧。」

  瑪爾泰跟著羅蘭德走了。拉維克目送她出去。瑪爾泰是不會再回來的。老闆娘是非常謹慎的。下一步,她也許會在布隆代爾街上做一個下等的娼婦。隨後是流落街頭。再後來是吸毒,進醫院,賣鮮花或者販香煙。再不然,假如她運氣好,會遇到一個拉皮條的男人,欺騙她,利用她,到臨了再把她趕出門去。

  * * *

  國際旅館的餐廳設在地下室。寄宿的人都管它叫作「墓窟」。白天,從幾扇面向院子的又大又厚的乳白色玻璃窗裡透進一點慘淡的光芒。一到冬季,就得整天開著電燈。這間屋子,一會兒當作辦公室,一會兒當作吸煙室,一會兒當作大會堂,一會兒當作會議室,一會兒又當作沒有身份證的僑民的避難所——要是有警察來搜查,大家就穿過院子,逃進汽車間,隨後溜到附近一條街上。

  拉維克跟沙赫拉紮德夜總會的看門人鮑裡斯·莫羅佐夫,就在「墓窟」的一間房裡坐著,這間房老闆娘管它叫作「棕櫚室」;在一張四腳細長的桌子上,孤孤單單一株可憐巴巴的棕櫚樹,在一隻陶缽裡枯萎。莫羅佐夫是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流亡者,近十五年來一直住在巴黎。他是那樣一種俄國人,他們不談自己曾在沙皇的禁衛軍裡服過役,也不提自己那貴族的門第。

  他們正坐在那裡下棋。「墓窟」裡空蕩蕩的,只有一張桌子,坐著幾個客人,在那兒喝酒,高聲談話,還每隔幾分鐘吆喝著舉杯敬酒。

  莫羅佐夫氣憤地環顧四周。「你能夠解釋給我聽,拉維克,今兒晚上為什麼這樣熱鬧呢?為什麼這些難民還不睡覺?」

  拉維克微笑著。「那個角落上的難民和我沒關係。那是這個旅館裡的法西斯區域。」

  「西班牙?你不是也在那兒待過嗎?」

  「是的,可是站在另一種立場。再說,我又是一個醫生。坐在那邊的這些人是西班牙的君主主義者,是法西斯的附庸。是他們最後留著的一批。其餘的人,都早已回國了。這批人啊,至今還下不了決心。他們對佛朗哥還不夠滿意。而屠殺西班牙人的摩爾人呢,當然也不再去跟他們找麻煩了。」

  莫羅佐夫擺好棋盤上的棋子。「他們大概在慶祝格爾尼卡的屠殺;或者在慶祝意大利和德國的機關槍征服了礦工和農民的勝利。我從來沒有在這兒看見過這批傢伙呢。」

  「他們已經在這兒住了好多年了。你從來沒有到過這兒吃東西,所以你沒有看見過他們。」

  「你到過這兒來吃東西嗎?」

  「沒有。」

  莫羅佐夫齜牙咧嘴地笑了笑。「好吧,」他說。「我且不提第二個問題,也不要聽你的回答了,那一定是會得罪人的。我可以把他們看作這兒的老土地。只要他們把嗓音壓低一點就好。這兒——我走的是老式的讓棋開局法。」

  拉維克把對面的一個「兵」挺上去。頭先幾步棋他們走得很快。隨後莫羅佐夫開始仔細考慮起來:「這兒可以採用阿爾傑辛的走法了。」

  一個西班牙人朝這邊走過來。他那一雙眼睛生得很近,走到他們桌子旁邊站住了。莫羅佐夫很不高興地瞧著他。那個西班牙人站得歪歪扭扭的。「兩位先生,」他彬彬有禮地說,「戈梅斯上校請你們兩位跟他喝一杯酒。」

  「先生,」莫羅佐夫也同樣有禮地答道,「我們正在下一盤棋,要決出第十七區的冠軍。我們表示十二分的感謝,可是我們不能來領情。」

  那個西班牙人一點不動聲色,必恭必敬地轉身對著拉維克,仿佛站在菲利普二世的宮殿裡似的。「前些時候,您對戈梅斯上校表示過友好。他很樂意在他離開這兒之前,跟您喝一杯酒,以表示他的謝意。」

  「我的夥伴,」拉維克也同樣必恭必敬地答道,「剛才已經跟你解釋過,今天我們一定要下完這一盤棋。請你代向戈梅斯上校表示我的感謝。我覺得非常抱歉。」

  那個西班牙人鞠了一躬,返身就走了。莫羅佐夫會心地一笑。「正像俄國人在前些年的樣子。他們抓住過去的頭銜,過去的禮節,就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我問你,你對那個蠻漢,有過什麼友好表示啊?」

  「有一次,我為他開過一劑瀉藥。那些拉丁人很重視通大便。」

  「不錯。」莫羅佐夫跟拉維克擠擠眼。「這便是民主的老毛病。在同樣情況下,要是換了一個法西斯黨徒,他一定會給一個民主黨員開一劑砒霜。」

  那個西班牙人又回來了。「本人是納瓦羅中尉。」他鄭重其事地說道,那種過於認真的樣子,一望而知是喝酒太多,而自己已經不省人事了。「我是戈梅斯上校的副官。上校今晚上就要離開巴黎。他要到西班牙去參加佛朗哥大元帥的光榮軍隊。所以他很樂意跟你們喝一杯酒,祝福西班牙的解放和西班牙的軍隊。」

  「納瓦羅中尉,」拉維克簡捷地說。「我不是西班牙人。」

  「我們知道。您是德國人。」納瓦羅露出一絲陰謀家似的微笑。「那正是戈梅斯上校要表示這份心意的原因。德國和西班牙原是友好國家嘛。」

  拉維克望著莫羅佐夫。這個局面實在太富於諷刺意味了。莫羅佐夫收斂了笑容。「納瓦羅中尉,」他說,「我很抱歉,我跟拉維克醫生一定要下完這一盤棋。棋賽的結果,今夜一定要發電報到紐約和加爾各答去。」

  「先生,」納瓦羅冷冷地答道,「我們料到您會謝絕的。俄國是西班牙的敵人。我們只想邀請拉維克醫生。因為您跟他在一起,才不得不邀請您。」

  莫羅佐夫把吃來的一隻「馬」放在自己的大手掌裡,望著拉維克。「你不覺得這場滑稽把戲該收場了嗎?」

  「是的。」拉維克轉過身子。「我想您還是乾脆回去,年輕人。您無緣無故侮辱了莫羅佐夫上校,他是蘇維埃的敵人呢。」

  他不等回答,便俯視著棋盤。納瓦羅猶豫地站立了一會,然後離開了。

  「他喝醉了,而且就像許多拉丁語系國家的人一樣,喝醉了酒就會喪失幽默感。」拉維克說。「我們不必因此而不給他們來點幽默。我剛才已經把你升做上校了,鮑裡斯,」拉維克道。「據我所知,那時候你也不過是一個可憐的中校。不過,假如你沒有跟那個戈梅斯一樣的軍階,對我來說好像是不能忍受似的。」

  「不要多說了,老兄。給他們一打擾,我這個阿爾傑辛變化棋法,也給攪亂了。這一隻『象』怕要丟啦。」莫羅佐夫抬起頭來。「我的天,這兒又來了一個。另一個副官。多了不起的民族哪!」

  「那是戈梅斯上校本人。」拉維克舒舒服服地往椅背上一靠。「這怕是兩位上校的討論咧。」

  「一個矮子,我兒子。」

  上校比起納瓦羅來更加正經了。他向莫羅佐夫道歉,為了他副官的錯誤。他的道歉被接受了。這會兒,戈梅斯請他們一起為佛朗哥幹一杯,作為和解的標識,因為一切的障礙都已經消除。這一回,拉維克拒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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