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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您不介意嗎?」

  「一點也不在乎。我也沒有別的計劃。」

  「很好。那我就用不著為了到那邊去,再特地趕回來一趟了。我可以在花園裡幹點活兒。我本來想請福勳去的,可是他正好在度假。」

  「別扯了,」拉維克說。「這樣的事,我也幹過夠多的了。」

  「那是對的。不過——」

  「什麼『不過』,如今再也不存在什麼『不過』的了。對我來說,不存在。」

  「是的。您竟不能在這兒公開行醫,只好躲躲藏藏做個地下外科醫生,真是愚蠢透頂。」

  「可是維伯爾!那已經是司空見慣的事了。凡是從德國逃亡出來的醫生,個個都是這樣的。」

  「完全一個樣!真是可笑!你替杜蘭特做了一次最困難的手術,而他卻因此出了名。」

  「比他自己動手好一些。」

  維伯爾笑了。「我或許不該這麼說他。您也替我在做手術。不過我畢竟擅長婦科,而不是一個外科專家。」

  咖啡壺已經在滾了。維伯爾把插頭拔掉。他從櫥裡取出杯子,倒了兩杯。「有件事我實在弄不明白,拉維克,」他說。「您為什麼老是住在『國際旅館』這種破破爛爛的地方?何不到園林區附近租一套漂亮的新公寓?您可以到任何地方買幾件便宜的家具。這樣一來,您至少可以知道什麼東西是您自己的了。」

  「是的,」拉維克說,「這樣一來,我就會知道什麼東西是我自己的了。」

  「瞧!那您為什麼不這樣做呢?」

  拉維克喝了一口咖啡。味道很苦,煮得相當濃。「維伯爾,」他說,「您想法隨便,倒是我們這個時代病的絕妙的例子!一忽兒您對我在這裡不能合法行醫表示遺憾,一忽兒您又問我為什麼不去租一套漂亮的公寓。」

  「這兩件事有什麼聯繫呢?」

  拉維克寬容地朝他笑笑。「假如我去租一套公寓,就要向警察局登記。辦登記手續需要護照和簽證。」

  「對了,這點我倒不曾想到。那麼住旅館就不需要這些東西嗎?」

  「要是也要的。可是謝天謝地,巴黎總算有幾家旅館,辦理旅客登記手續並不嚴格。」拉維克在他的咖啡裡倒了一點科涅克白蘭地酒。「其中一家就是『國際旅館』。所以我住在那裡。老闆娘怎麼安排的,我不知道。她肯定有門路。要不是警察局根本不知道,就是塞過錢了。無論如何,我在那邊已經住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從來沒有遇到過麻煩。」

  維伯爾朝椅背上靠下去。「拉維克,」他說,「這些情況我倒不知道。我只以為他們不准您在此地行醫。您的處境真是糟透了。」

  「和德國集中營比起來,這兒已經是天堂了。」

  「那麼警察呢?萬一他們來了呢?」

  「要是他們把我們抓去了,也不過關幾個星期,然後驅逐出境。多半是到瑞士。如果第二次抓住,要拘禁六個月。」

  「什麼?」

  「六個月,」拉維克說。

  維伯爾目不轉睛地盯住他看。「可是,那是不可能的!太無人道了!」

  「沒有親身經歷之前,我也這麼想。」

  「怎麼說是經歷呢?難道您已經碰上過這種事情了?」

  「還不止一次呢。三次了。跟其他上百個人一樣。第一次我還不知道有這種規定,而且對所謂人道主義抱有希望。後來我到西班牙去,那邊不需要護照,去之前嘗到了所謂人道主義的第二次教訓,從德國和意大利飛行員那裡得到的。再後面一次,是我重新回到法國以後,自己當然完全明白個中的底細了。」

  維伯爾站起身來。「可是,老天爺,」他算了算,「那麼您無緣無故坐了一年多牢房。」

  「沒有那麼久。只有兩個月。」

  「怎麼回事?您剛才不是說,重犯要關六個月嗎?」

  拉維克笑了。「一個人有了一次經驗,就不會重犯第二次。一次驅逐出境之後,改一個名字再回來,盡可能換個地方偷越國境線。這樣一來就查不到前科。我們沒有證明文件,除非某個人第二次認出我們來,沒法證明我們是重犯。給人認出來的情況很少見。拉維克是我的第三個名字,我差不多已經用了兩年,平安無事。這個名字好像很吉利,我越來越喜歡它,真名實姓倒幾乎已經忘記了。」

  維伯爾搖搖頭。「落到這個地步,只不過因為您不是納粹!」

  「當然囉。納粹就有頭等的證明文件。所有的簽證手續都辦得到。」

  「我們生活在一個美妙的世界裡!政府居然對這種事情一點都不管。」

  「政府首先要設法解決的是幾百萬人的失業問題。再說,也不僅在法國一個地方,到處都是這樣的。」拉維克站起身來。「再見,維伯爾。兩小時之內我還要再來看看那個姑娘。晚上再來看一次。」

  維伯爾送他到門口。「我說,拉維克,」他說,「哪天晚上到我們家來,吃頓便飯。」

  「一定去。」拉維克知道自己不會去。「過幾天就去。再見,維伯爾。」

  「再見,拉維克。一定要來啊。」

  * * *

  拉維克走進一家最近的小酒店。他坐在靠窗的地方,可以看得見街上。他就喜歡這樣,無思無慮地坐在那兒,看著過往的行人。巴黎是一個最能讓人無所事事地消磨時光的好地方。

  招待把桌子抹好了,等著。「一杯茴香酒。」拉維克說。

  「要不要攙水,先生?」

  「不要。等一等!」拉維克想了想。「不要茴香酒了。」

  他仿佛有什麼東西需要衝掉似的。一種苦味。要衝掉這種苦味,甜茴香酒的味道還嫌太淡。「來一杯蘋果白蘭地,」他吩咐招待道。「一杯雙份的蘋果白蘭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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