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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拉維克走到了街上。他吸了一口濕潤而柔和的風。汽車,行人,幾個早就在街角上拉客的妓女,啤酒店,小飯館,煙草的味兒,開胃飲料和汽油——動盪而匆忙的生活。順便說一句,這種生活夠多麼美好啊!他抬頭望著旅館的正面。有幾個亮著燈光的窗口。在其中的一個窗口裡,這會兒坐著那個女人,直愣愣瞪望著前面。他從口袋裡掏出那張寫著那個女人名字的紙,把它撕成碎片,扔掉了。忘記。這是一個什麼樣的字眼兒,他想。充滿著恐懼、安慰和幽靈鬼怪!要是不能忘記,誰還生活得下去?然而,又有誰能夠忘記得一乾二淨呢?記憶的灰燼,碾碎了一個人的心。人只有在再也沒有什麼可以留戀的時候,他才是自由的。

  他走到星星廣場。一大群人擠塞在廣場上。探照燈安裝在凱旋門的後面。它們照亮了無名英雄墓。一面巨大的藍、白、紅三色旗,在墓前迎風飄揚。這是一九一八年停戰的二十周年紀念。

  天空陰雲密布,探照燈的光束把旗子的暗影投射在浮雲上,黯淡、模糊而支離破碎。它看去像是一面破爛的旗幟,逐漸融化到正在慢慢地黑下來的天空中去。什麼地方在奏著軍樂。那聲音低沉而輕微。沒有人唱歌。人群默默地站著。「停戰,」一個老婦人在拉維克旁邊說。「我的丈夫在上一次戰爭中陣亡。現在要輪到我的兒子了。停戰!誰知道明年還會帶來些什麼……」

  【第四章】

  掛在床頭的那張體溫記錄表是新的,還沒記過一個字。上面只有一個姓名。羅茜妮·瑪蒂納。比特·肖蒙,克拉弗爾街。

  靠在枕頭上的那個姑娘,臉色灰白。頭天晚上,她動了手術。拉維克仔仔細細地聽了聽她的心臟。隨後他直起身來。「好了點兒,」他說。「輸血出現了一個小小的奇跡。倘若她再能堅持一天,就有希望了。」

  「很好,」維伯爾說。「祝賀您。看樣子她好像沒有希望的了。脈搏一百四十,血壓八十;又是咖啡因,又是可拉明——那就快要完蛋啦。」

  拉維克聳了聳肩膀。「那就沒有什麼可以祝賀的了。她比另一個姑娘來得早一些。比那個腳踝上戴著金鏈子的姑娘。就是這麼一句話。」

  他把姑娘蓋了起來。「這是一星期裡的第二個。如果再這樣下去,您倒可以開一家醫院,專收比特·肖蒙那邊墮胎誤事的病人了。前回那一個姑娘,不是也從那邊來的嗎?」

  維伯爾點點頭。「是的,正是從克拉弗爾街送來的。她們大概相互認識,都去找過那個產婆。她甚至還跟另一個姑娘一樣,也在傍晚差不多相同的時間來到這兒的。幸虧我在旅館裡就把您找到了。我還怕您不在那邊呢。」

  拉維克望著他。「一個住在旅館裡的人,一般晚上是不在那兒的,維伯爾。十一月份,旅館裡的房間,住起來就並不特別叫人感到愉快了。」

  「那我想像得出來。可是,那您到底為什麼一直住在旅館裡呢?」

  「這種生活方式,既舒服而又自在。你是孤獨一個人,而又不是孤獨的。」

  「這就是您所嚮往的生活嗎?」

  「是的。」

  「換一種方式,這一切您也可以得到嘛。如果您在一家小公寓裡租一間房,情況將是完全一樣的。」

  「也許是的。」拉維克又朝那個姑娘彎下身去。

  「您也認為是這樣的嗎,尤金妮亞?」維伯爾問。

  那護士朝上面望了一眼。「拉維克先生是決不會那麼做的,」她冷冷地說。

  「是拉維克醫生,尤金妮亞,」維伯爾糾正她的稱呼。「我已經跟您說過一百遍了。他原是德國一家大醫院的外科主任。比我要有權威得多。」

  「在這兒嗎——」護士說道,一邊推了推她的眼鏡。

  維伯爾急忙打斷她的話。「好啦!好啦!這些個事我們都知道。這個國家不承認外國的學位。真夠愚蠢的!可是,您憑什麼如此確信他是不會去租公寓房間的呢?」

  「拉維克先生是一個迷惘的人。他怎麼也不會為自己建立一個家庭的。」

  「什麼?」維伯爾吃驚地問。「您說的是什麼啊?」

  「在拉維克先生看來,再也沒有什麼東西是神聖的。理由就是這個。」

  「妙極了,」拉維克在那個姑娘的床邊說道。

  「我倒從來沒有聽說過這樣的事!」維伯爾兩眼直瞪著尤金妮亞。

  「您自己幹嗎不去問問他啊,維伯爾醫生?」

  拉維克微微笑著。「您真是一語中的,尤金妮亞。可是,對一個人來說再也沒有什麼東西是神聖的時候,樣樣東西倒又變得更近人情地神聖了。一個人崇敬生命的火花,這種生命的火花即使在蚯蚓身上也在搏動,而且促使它不斷地趨向光明。那也不算是一個什麼比喻。」

  「您不能侮辱我。您沒有信仰。」尤金妮亞使勁地捋平她胸前的白色罩衫。「感謝上帝,我是有我的信仰的!」

  拉維克直起身來。「信仰很容易使人發狂。所以,一切宗教都曾花過那麼多血的代價。」他咧開嘴笑了笑。「寬容是懷疑的女兒,尤金妮亞,您這個有信仰的人對我的態度,不是比起我這個沒有信仰的迷惘的人對您的態度來,更要放肆得多嗎!」

  維伯爾哈哈大笑起來。「您又來啦。尤金妮亞,別再回嘴了!話是會越扯越遠的!」

  「我有作為一個婦女的尊嚴——」

  「很好!」維伯爾打斷了她。「那就堅持下去吧。那樣做總是好的。我現在就得走了。辦公室裡還有一些事情要辦。走吧。拉維克。早安,尤金妮亞。」

  「早安,維伯爾醫生。」

  「早安,尤金妮亞小姐,」拉維克說。

  「早安,」維伯爾回過頭來看她的時候,尤金妮亞這才勉強回答了一句。

  * * *

  維伯爾的辦公室裡擺滿了帝國時代的家具;有白色的,有金色的,都是容易損壞的。在他辦公桌上面的牆上,掛著他的住宅和花園的照片。靠壁放著一張寬闊的、新式的長沙發椅。維伯爾在這裡過夜的時候,就睡在這上面。這一家私人醫院,便是他開設的。

  「您想喝點兒什麼,拉維克?科涅克白蘭地酒還是杜博尼甜酒?」

  「要是您還留著點咖啡的話,那就喝咖啡。」

  「當然囉。」維伯爾把咖啡壺放在辦公桌上,插上了插頭。隨後他轉向拉維克。「今天下午,您能替我去一趟奧西裡斯嗎?」

  「當然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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