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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不記得。我只知道他把所有的紙啊什麼的都放在那只小手提箱裡。」

  有人敲門。拉維克禁不住微笑了。一個勤雜工把手提箱都送了進來。老闆跟在他後面。「就是這點兒東西嗎?」拉維克問那個女人。

  「是的。」

  「當然就是這點兒東西囉,」旅館老闆咆哮著說。「您還指望些什麼?」

  拉維克把一隻小點兒的手提箱拿了過來。「您有沒有這只箱子的鑰匙?沒有?鑰匙可能放在哪兒?」

  「在他外衣裡。外衣在櫥裡。」

  拉維克打開衣櫥。裡面是空的。「怎麼回事啊?」他問旅館老闆。

  老闆轉向那個勤雜工。「怎麼回事啊?」他責問道。

  「衣服在外面,」那勤雜工結結巴巴地說。

  「幹嗎拿到外面去了?」

  「拿出去刷一刷,弄一弄乾淨。」

  「他根本不再需要了,」拉維克說。

  「馬上把它拿進來,你這個該死的賊,」老闆大聲呵斥著。

  勤雜工向他扮了個鬼臉,眨巴著眼睛,走了。一會兒,他拿著衣服回來。拉維克抖了抖短上衣,又抖了抖褲子。褲子裡發出一種丁當的響聲。拉維克遲疑了一下。奇怪,把手伸進那死人褲子的一個個口袋去。好像這套衣服已經跟他一起死去了。而這種感覺卻是很奇怪的。衣服畢竟只是衣服嘛。

  他從口袋裡掏出鑰匙,把手提箱打開。最上面放著一個帆布夾子。「就是這個嗎?」他問那女人。

  她點點頭。

  拉維克一下就找到了賬單。這賬款已經付清。他便拿給老闆看。「您多算了整整一個星期的錢。」

  「是嗎?」那老闆大聲嚷嚷起來。「那麼這種麻煩事兒呢?這種肮髒事兒呢?這種惱人的事兒呢?所有這些,難道都不當一回事的嗎?我的膽囊又在發病了,那也應當包括在裡頭嘛!您還親口說過,我的客人說不定會搬出去。那個損失可更大了!還有那張床鋪呢?必須消毒的房間呢?髒了的床單呢?」

  「床單已經開在賬單上了。還有一頓二十五法郎的晚餐,他是打算在昨天晚上吃的。昨天晚上,你們吃過什麼東西沒有?」他問那女人。

  「沒有。不過,我能不能乾脆就這樣照付了呢?那是——我倒願意快點兒把事情料理好。」

  快點兒料理好,拉維克想。我們是瞭解這種心情的。隨後是——一片岑寂和那個死人。沉默的槌擊。最好能這樣——即使事情令人厭惡。他從桌上拿起一支鉛筆,動手計算。隨後,他把賬單遞給老闆。「您同意嗎?」

  老闆朝那個算出來的總數瞥了一眼。「您以為我是神經失常的嗎?」

  「您同意嗎?」拉維克又問了一遍。「您到底是什麼人?幹嗎在這兒管閒事?」

  「我是哥哥,」拉維克說。「您同意嗎?」

  「再加一成,作為小費和捐稅。否則就不行。」

  「好吧。」拉維克加了一成上去。「您該付二百九十二法郎,」他跟那女人說。

  她從手提包裡掏出三百法郎的鈔票,遞給旅館老闆,老闆一把奪去,轉身便走。「這個房間必須在六點鐘以前搬空。否則,多付一天租金。」

  「還有八個法郎的找頭,」拉維克說。

  「還有那看門人呢?」

  「那我們自己會處理。還有那小費。」

  旅館老闆愁眉苦臉地數出八個法郎,放在桌子上。「Salesétragers,」他嘴裡嘀咕著,走出了房間。

  〔①法語,意思是:卑鄙的外國人。〕

  「有些法國旅館老闆的傲慢,就在於他們痛恨外國人,卻又靠外國人過活。」拉維克注意到那個勤雜工露出一副想撈點外快的嘴臉,逗留在門口。「這兒——」

  勤雜工首先看了看鈔票。「Merci,monsieur,」他隨後說道,便走了出去。

  〔①法語,意思是:謝謝,先生。〕

  「現在,我們還得跟警察打個交道,才能把他搬出去,」拉維克說道,望著那個女人。她正悄沒聲兒地坐在犄角裡那幾個手提箱中間,沐浴在逐漸籠罩起來的暮色裡。「人死了,就變得很重要——活著,可誰也不去理會他。」他又望著那個女人。「您要不要下樓去?樓下一定有個寫字間的。」

  她搖搖頭。

  「我可以跟您一起去。我有一個朋友就要到這兒來,跟警察解決這件事情。就是維伯爾醫生。我們不妨到樓下去等他。」

  「不。我願意留在這兒。」

  「沒有什麼事情可做了。為什麼您還想留在這兒呢?」

  「我不知道。他——在這兒待不了多久了。而我卻常常——他跟我在一起總覺得不愉快。我常常走出去。現在我想留在這兒了。」

  她說得很沉著,沒有一點兒感傷。

  「這一點,他現在已經不會知道了,」拉維克說。

  「那倒不是——」

  「也好。那我們就在這兒喝一點什麼吧。您也需要。」拉維克沒等她回答,便撳了撳電鈴。出人意外地,那招待迅速地出現了。「來兩大杯法國白蘭地。」

  「送到這兒來嗎?」

  「是的。還能送到哪兒去呢?」

  「很好,先生。」

  那招待拿來兩個酒杯和一瓶庫瓦齊埃酒。他朝一個犄角望去,擱在那裡的一張床,在暗處白晃晃地閃爍著。「要我開燈嗎?」他問。

  「不。不過,您可以把酒瓶留在這兒。」

  招待把託盤放在桌子上,朝那張床瞥了一兩眼,便忙不迭地趕快離開了。

  拉維克拿起酒瓶,把兩個杯子斟滿。「喝下這一杯,對您會有好處的。」

  他原以為那女人會拒絕,還得要他去勸說。卻不料她毫不遲疑地把酒喝幹了。

  「在那些手提箱裡,還有什麼不屬￿您的貴重東西嗎?」

  「沒有了。」

  「有什麼您自己想留下來的東西?對您可能有用的東西?為什麼您不去翻一下呢?」

  「不。裡頭什麼也沒有了。這個我知道。」

  「連那只小提箱裡也沒有嗎?」

  「也許有。我可不知道他在裡頭放了些什麼。」

  拉維克把小提箱拿起來,放在一張靠窗的小桌上,打開了。幾個瓶子;幾件內衣;幾個筆記本;一盒水彩顏料;幾把毛刷;一本書;在一個帆布夾子裡,還有兩張用薄紙包著的鈔票。他把鈔票拿到亮處去看。「這兒是一百法郎,」他說。「您拿了吧。您可以靠它生活一段時期。我們把這只手提箱跟您的東西放在一起。就當作是您的也行。」

  「謝謝,」那女人說。

  「很可能您認為這種做法很醜惡。可是,就非得這樣做不可。這對您很重要。它會給您一點兒時間。」

  「我並不認為這樣做就醜惡。只是我自個兒可不會這麼幹。」

  拉維克又斟滿了兩杯酒。「再來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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