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雷馬克 > 凱旋門 | 上頁 下頁


  「不必了。您只要告訴我——」她遲疑了一下,在尋找合適的詞句。「也許您知道——應當怎麼辦——如果……」

  「如果什麼?」過了半晌,拉維克問。

  「如果有人死了,」那女人脫口說了出來,卻突然垮了下去。她哭了。可她並沒有抽泣,只是差不多沒有聲息地哭著。

  拉維克等她稍稍平靜一點,才問,「有什麼人死了嗎?」

  她點點頭。

  「昨天晚上?」

  她又點點頭。

  「是您殺死他的嗎?」

  那女人直瞅著他。「什麼?您說什麼?」

  「是您那麼幹的嗎?既然您問我該怎麼辦,那您就得告訴我。」

  「他死了!」那女人哭叫道。「他突然——」

  她捂住臉。

  「他生了病嗎?」拉維克問。

  「是的——」

  「您找過醫生沒有?」

  「找過——可是他不願意去醫院——」

  「您是昨天找的醫生嗎?」

  「不是。還要早些。三天以前。他啊——他辱駡那個醫生,不願意再去找他看病。」

  「後來,您沒找過別的醫生?」

  「別的醫生我們一個也不認識。我們來到這兒只有三個星期。這一個醫生也是服務員給我們請來的——而他不願意再去請他了——他說——他認為不請醫生,病也會好的——」

  「他得的是什麼病?」

  「我不知道。醫生說是肺炎——可他不相信醫生的話——他說,醫生個個是騙子——而昨天,他也確實覺得好了一點。後來就突然——」

  「您為什麼不把他送到醫院裡去呢?」

  「他不願意去。他說——他——他走了以後,我會對他不忠實——他啊——您對他不瞭解——真是拿他沒辦法。」

  「他是不是還在旅館裡?」

  「是的。」

  「發生的事情,您有沒有告訴旅館老闆?」

  「沒有。當他突然沉靜下來——一切都是那樣的沉寂——而他的一雙眼睛——我實在忍受不了,於是我就跑出來了。」

  拉維克想到昨夜的情景。一刹那間,他感到有點羞愧。可是事情已經發生,那麼對他和對那個女人,都並不重要了。特別是對那個女人。昨夜的事情其實對她也無所謂,只有一點是重要的:她要忍受得了。人生不僅包含著感傷的類比。拉維克聽到他妻子的噩耗,那一夜他正在妓院裡歇宿。那些妓女拯救了他;而一個牧師卻無法幫助他解除痛苦。這個道理,能夠懂得的人才會懂得。那是沒法兒解釋的。不過,同時也有個責任感的問題。

  他拿起大衣。「您來!我跟您一塊兒去。他是您的丈夫嗎?」

  「不是,」那女人答道。

  * * *

  凡爾登旅館的老闆,長得很胖。腦袋瓜兒上沒有一根頭髮,不過作為補償,倒還長著一撮染過的黑唇髭和兩撇濃密的黑眉毛。他站在門廳裡;後面是一個招待、一個女服務員和一個胸部平坦的出納員。毫無疑問,他早已什麼都知道了。一看見女人進來,他就破口大駡。他臉色煞白,揮動著一雙胖乎乎的小手,帶著惱怒、憤慨以及在拉維克看來是種松一口氣的表情,唾沫飛濺地嚷嚷著。當他提到警察、外僑、嫌疑和監獄這些個詞兒的時候,拉維克便打斷了他的話。

  「您是從普羅旺斯來的嗎?」拉維克問。

  老闆突然停住了。「不。您這是什麼意思?」他驚愕地問道。

  「沒有什麼意思,」拉維克回答。「我只是想打斷您的話。提出一個毫無意義的問題,是個最好的辦法。要不,您會嘮叨下去,說上一個小時呢。」

  「先生!您是什麼人!您有什麼事?」

  「說到現在,這才是您第一句有理智的話。」

  旅館老闆這會兒平靜下來。「您是什麼人?」他更加心平氣和地問道,小心著在任何情況下也不要得罪一個有權勢的人。

  「我是醫生。」

  老闆看出,這裡已經沒有什麼危險了。「現在不需要醫生,」他又暴跳起來。「這是一件需要警察的案子。」

  他瞅住拉維克和那個女人。他滿以為他們會害怕、抗議和央求。

  「那倒是個好主意。可為什麼警察還沒有到這兒來?死了人的事,您都已經知道了好幾個小時啦。」

  旅館老闆沒有回答。他只是怒氣衝衝地注視著拉維克。

  「我來告訴您這是為了什麼吧。」拉維克上前走了一步。「為了客人,您不願意鬧出一件醜聞。要是聽到這樣的事,許多客人准會搬出您的旅館。可是,警察一定要來的,那是法律。要不引起人家注意,全在您自己。不過,使您擔憂的決不是這個。您就怕這件倒楣事兒會落在您身上。那倒是不必要的。另外,您也許擔心賬款。賬款一定會付清。現在,我想去看一看屍體。隨後,我會照料其他的一切事情。」

  他從旅館老闆面前走過去。「幾號房間?」他問那女人。

  「十四號。」

  「您用不著跟我一起去。我一個人也幹得了。」

  「不。我不願意待在這兒。」

  「您還是別再去看的好。」

  「不。我不願意待在這兒。」

  「好吧。隨您的便。」

  * * *

  這是一個臨街的房間,天花板很低矮。房門口簇擁著幾個服務員、勤雜工和招待。拉維克把他們往一邊推開。房裡有兩張床;靠牆的一張床上,躺著一具男人的屍體。他躺在那兒,皮色蠟黃,肢體僵直,黑髮鬈曲,穿一身紅綢的睡衣褲。他雙手交疊著;一個不值錢的木雕聖母像立在他旁邊的桌子上,那雕像的面部還染有幾處口紅的痕跡。拉維克把它拿起來——背後印著「德國製造」的標記。拉維克看了看那死人的臉;那嘴唇上沒有一點口紅,看樣子也不像曾經有過似的。兩隻眼睛半開半閉;一隻比另一隻睜得更大些,使得這個屍體顯出一種極其冷漠的神情,仿佛它是在永恆的厭倦之中變得僵直了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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