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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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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坐在浴缸的邊沿上,把鞋脫了。總是那老一套。各樣東西以及它們那靜默無聲的強制力。一種平庸瑣碎的事情,在悄然逝去的經驗那虛幻的光芒裡,一種陳腐的習慣。愛情的河流旁邊那百花盛開的心靈的岸坡——可是不管你是什麼人,詩人也好,神人也好,白癡也好——每隔幾小時,你總得從自己的天堂裡被叫下來,到廁所裡去撒尿。那是誰都逃避不了的!這是大自然的諷刺。籠罩在腺的反射和腹部運動上面一道浪漫主義的虹彩。人的歡樂的器官,惡魔似地同時又被當作排泄的器官。拉維克把鞋拋到了一個犄角裡。這種討厭的脫衣服的習慣!就連這一點誰也逃避不了。只有過著獨身生活的人,對這個才會理解。這裡面有著一種可鄙的屈服和順從。他為了擺脫這種習慣,往往和衣而睡;然而那也不過是一種延宕罷了。你還是逃避不了。 他旋開淋浴的龍頭。冷水流在他的皮膚上。他深長地吸了一口氣,便把身子擦乾。小事情帶來的安慰。水啊,呼吸啊,傍晚的雨啊。這些,也只有過著獨身生活的人才能體會。使人愉快的皮膚。在黝暗的管道裡流得更加通暢的血液。躺在草地上。樺樹。夏天的浮雲。年輕人的天空。心靈的冒險活動怎麼樣了?給生存的慘淡的冒險活動扼殺了。 他回到房間裡。那女人蜷縮在沙發的一個犄角裡,毛毯拉得很高。 「您冷嗎?」他問。 她搖了搖頭。 「害怕嗎?」 她點點頭。 「怕我?」 「不。」 「怕外面?」 「是的。」 拉維克把窗子關上了。 「謝謝您,」她說。 他望著就在面前的她的後頸脖。肩膀。一個在呼吸著的東西。一小段陌生的生命——可畢竟是生命。溫暖。不是僵直的軀體。除了一點兒溫暖,你還能給別人以什麼呢?還有什麼可以給的呢? 那個女人動彈了一下。她在顫抖。她望著拉維克。他覺得浪潮正在退落。一種深沉的寒意沒有一點重量地在襲來。緊張已經過去。遼闊的空間在他面前展開。倒像他在別的行星上住了一晚這才回來似的。突然地,一切都變得很簡單——這早晨,這女人——再也沒有什麼可以尋思的了。 「來吧,」他說。 她朝他瞅著。 「來吧,」他急躁地說。 【第三章】 他醒來的時候,覺得有人在注視他。那個女人已穿好衣服坐在沙發上。但是她並沒有瞅著他;她正在眺望著窗外。他本來指望會發現她已經走了的。她依然還在,他心裡有點不舒暢。早晨,他是受不了有人在他旁邊的。 他想試著再熟睡一會兒;可是一想到那個女人說不定會注視他時,這個念頭便打消了。他決定趕快擺脫她。如果她等著要幾個錢,那很簡單。這類事,無論如何總是容易辦到的。他便坐了起來。 「您已經起來很久了吧?」 那女人吃了一驚,便轉過身來對著他。「我不能再睡了。我很抱歉,如果我把您吵醒了的話。」 「您沒有把我吵醒。」 她站起身來。「我要走了。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還坐在這兒。」 「您等一下。我馬上就準備好。您不妨吃一點早點。這個旅館裡的咖啡是有名的。咱們兩個人都有足夠的時間去喝一點咖啡。」 他站起身來,撳了下電鈴。隨後他走到浴室裡去。他發現她已經進來用過了;可是樣樣東西都放得很整齊,很有條理,連那塊用過的浴巾也放得好好的。他刷牙的時候,聽到女服務員端著早點走了進來。於是他趕快梳洗完畢。 「這叫您有點不好意思嗎?」他走出浴室,這樣問道。 「什麼?」 「因為那女服務員看見了您。我剛才怎麼沒想到這個問題。」 「不。她也並不覺得奇怪。」那女人望了下託盤。那是兩個人的早餐,雖然拉維克一句話也沒有關照過。 「當然不會。這是巴黎嘛。這兒,您喝這個咖啡。您有頭痛病嗎?」 「沒有。」 「那好,我倒是有的。不過一小時過後就好了。這兒,您吃這個奶油糕點。」 「我吃不下。」 「您一定能吃。不過您自以為吃不下罷了。您好歹試一試。」 她拿起奶油糕點。隨後她又放了下來。「我真的吃不下。」 「那您就喝咖啡,抽支煙。這是一頓士兵的早餐。」 「哦。」 拉維克吃著。「您還沒有吃飽吧?」過了一會兒他問。 「不。」 那女人把紙煙滅掉了。「我想——」她說了半句又停住了。 「您想什麼?」拉維克不感興趣地問。 「現在我該走了。」 「回去的路您認識嗎?這裡靠近瓦格拉姆林蔭道。」 「不認識。」 「您住在哪兒?」 「凡爾登旅館。」 「從這兒去只消幾分鐘。我可以到外面去指給您看。反正我總得帶您走出大門。」 「好——可我想的不是那個。」 她又不說下去了。一定是錢,拉維克想。「如果您手頭緊,那我很容易給您幫一點忙。」他從口袋裡掏出一隻皮夾。 「別這樣!這是幹什麼?」那女人粗聲大氣地說。 「不幹什麼。」拉維克把皮夾放好了。 「請您原諒——」她站了起來。「您真是——我應當感謝您——那可能會——夜裡——孤身一個人,我也不知道……」 拉維克這才記起了發生的事情。如果那女人向他提出什麼要求,那將是荒唐可笑的——然而他也沒有料到她會感謝他啊,這就叫他更加難受了。 「我真的不知道……」那個女人說。她仍然猶豫不決地站在他面前。她幹嗎不走呢?他想。 「可您現在總該知道了吧?」他只是沒話找話,隨口說道。 「不。」她坦率地瞅著他。「我至今還不知道。我只知道自己應當做點兒什麼。我知道我不能夠逃避。」 「那就夠了。」拉維克拿起大衣。「現在我送您下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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