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雷馬克 > 凱旋門 | 上頁 下頁 |
五 |
|
「是啊,」拉維克說。「那我們又能怎麼樣呢?」 維伯爾把手絹放好。「您畢竟已經挺過來了,現在您一定爐火純青了。」 拉維克帶著點兒譏刺的神色瞅著他。「人是不會爐火純青的。不過有許多事情卻可以習慣。」 「我就是這個意思。」 「是的,而有些事情卻沒法兒習慣。但那就很難理解了。讓我們想當然地認為那是咖啡起的作用。也許使我那麼清醒的,果真是咖啡。而我們卻又把它誤認為是激動了。」 「那咖啡是挺好的,是不是?」 「很好。」 「我知道怎樣煮咖啡。我有個預感,覺得您會需要它,所以就親自動手了。這跟尤金妮亞通常煮出來的黑水不一樣,可不是嗎?」 「那是不能比的。您是煮咖啡的能手嘛。」 維伯爾跨進汽車。他踩著油門,將頭從車窗裡探出來。「我就不能帶您走嗎?您一定很累了。」 真像一匹海豹,拉維克心不在焉地想。他真像一匹健壯的海豹。但那是什麼意思呢?為什麼會有這個想法的呢?為什麼常常出現這種矛盾想法的呢?「我不再覺得累了,」他說。「咖啡把我的精神給提起來啦。您好好地去睡一覺吧,維伯爾。」 維伯爾笑了。他的牙齒在黑唇髭底下閃著光。「這會兒我不會就睡覺。我還要在花園裡幹活。我要栽種鬱金香和水仙花。」 鬱金香和水仙花,拉維克想。在整潔的分隔開的一塊塊花壇裡,中間是整潔的用小圓石子鋪砌的一條條小道。鬱金香和水仙花——春天的桃色和金色的風暴。「再見,維伯爾,」他說。「其餘的事,要勞您照顧了,行嗎?」 「當然囉。今兒晚上,我會打電話給您。遺憾的是,收的費用很低。幾乎不值得一提。那女孩子很窮,看樣子也沒什麼親人。我們再考慮吧。」 拉維克做出一個手勢,表示不要去談它了。「她給了尤金妮亞一百法郎。看來,這是盡她所有了。這樣,您只能得二十五法郎。」 「那沒關係,」拉維克不耐煩地說。「再見,維伯爾。」 「再見。明兒早上八點見。」 * * * 拉維克順著勞裡斯東街慢慢地走去。要是在夏天,他准會坐在園林裡的長凳上,沐浴著早晨的陽光,懷著無雜念的心情,凝望那湖水和幼小的樹叢,等到緊張情緒消失了,便乘車返回旅館,上床睡覺。 他走進布瓦西埃街拐角上的一家小酒店。幾個工人和卡車司機站在櫃檯前面。他們喝著滾熱的黑咖啡,還把奶油糕點泡在裡面。拉維克朝他們望了半晌。這是一種平凡的、簡單的生活,一種可以把握、可以實現的生活:晚上累了,吃點東西,找個女人,睡個連夢也沒有的大覺。 「一杯櫻桃酒,」他說。 那個垂死的女孩子,右腳踝上戴著一根狹狹的、不值錢的假金鏈——這種蠢事,只有在年輕、熱情而又缺乏鑒賞力的時候才做得出來。鏈子上還有一片東西,上面刻著:「永遠記著夏爾」,鏈子縛牢在腳踝上,讓人家取不下來——這根鏈子道出了一個故事:在塞納河附近樹林裡度過的多少個星期天,關於戀愛,關於那個無知的青年,住在納伊什麼地方的一個小小的珠寶商,關於在閣樓上度過的九月裡的許多夜晚——隨後,突然間,外出,期待,恐懼——那個永遠記著的夏爾可就再也沒有回來,後來有個女朋友知道一個地址,什麼地方的一個產婆,一張鋪著油布的桌子,揪心的疼痛和流血,流血,一個張皇失措的老太婆的臉,手臂,急忙推進一輛出租汽車,把你甩掉,一連串痛苦和躲藏的日子,最後裝上汽車,送進醫院,緊抓在灼熱、濕潤的手心裡那最後的一百法郎——太晚了。 收音機大聲地響了起來。播放的是一支探戈舞曲,有個帶著鼻音的嗓子唱出一些愚蠢的歌詞。拉維克又把施行手術的整個過程回想了一遍。他檢查了每一項操作。說不定早幾個小時還有救。維伯爾打過電話給他。可那時他不在旅館裡。所以那女孩子就不能不死了,因為他還在阿爾瑪橋上閒蕩。維伯爾自己不會施行這一類的手術。這是偶然的不幸。那只戴著金鏈的腳,軟弱無力地往裡蜷曲著。「走進我的船裡來,月光正在照耀著,」一個用低音唱傷感歌曲的歌手,用假嗓子顫巍巍地哼唱著。 拉維克付了賬,走了出來。到了門外,他喊住一輛出租汽車。「去奧西裡斯。」 * * * 「奧西裡斯」是一家很大的中等妓院,附設著一個寬敞的埃及式酒吧間。 「我們正要打烊了,」看門人說。「裡邊一個人也沒有啦。」 「一個人也沒有嗎?」 「只有羅蘭德太太。別的姐兒們都走了。」 「也好。」 那看門人情緒惡劣地在人行道上跺了跺橡皮套鞋。「您幹嗎不讓那出租汽車等著?回頭您要另叫一輛可就不容易了。我們就要打烊啦。」 「這你已經對我說過一遍了。我會再叫到一輛出租車的。」 拉維克把一包紙煙往看門人的胸前口袋裡一塞,便走進小門,穿過衣帽間,到了一間很大的屋子裡。酒吧間空蕩蕩的;給人一種有錢人宴飲以後照例會有的杯盤狼藉的印象——一潭潭傾溢出來的酒,兩三把翻倒的椅子,地板上的煙頭,還有一股煙草、香水和淫欲的味兒。 「羅蘭德,」拉維克說。 她站在一張桌子前面,桌上放著一堆粉紅色的綢內衣。「拉維克,」她毫不驚異地說。「時間不早了。你要什麼——要一個姑娘,還是要一點喝的?還是兩樣都要?」 「伏特加酒。波蘭的。」 羅蘭德拿來了一瓶酒和一個玻璃杯。「你自個兒斟吧。我還得清點和登記送去洗的衣服。洗衣店的汽車隨時都會到來。如果你不把樣樣東西都記錄好,那幫傢伙就會像一群喜鵲似地來偷盜。我說的是那批汽車司機,你知道嗎?他們偷去作為送給女朋友的禮物。」 拉維克點點頭。「開點音樂聽聽吧,羅蘭德。聲音大一點。」 「好。」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