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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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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當然沒有錯。那也正是我要責駡他的原因。」 「要是他錯了,那您又怎麼辦呢?」 「我一樣要罵他。」 「您好像把生活看得很輕鬆。」 「那我就不會那樣責駡別人了,」司機解釋著,把汽車開進了福煦路。「也不會那樣大驚小怪了,您懂嗎?」 「別說了。十字路口,把車開得慢些。」 「我也正想這樣做。街上那個該死的油污。可是,如果您不想聽我的回答,那幹嗎還來問我呢?」 「因為我累了,」拉維克不耐煩地答道。「因為現在是夜裡。就我個人來說,還因為我們是不知名的風裡的火花。接著往前開吧。」 「那是另一回事了。」司機懷著一定的敬意,用手碰了碰帽子。「那個我懂得。」 「我說,」拉維克猜測道。「您是俄國人吧?」 「不是。不過我在等候顧客的時候,看了不少的書。」 今天我倒楣,跟俄國人打交道,拉維克想。他把頭往後面靠下去。咖啡,他想。滾熱滾熱的黑咖啡。但願他們準備得很充分。我的手千萬得十分鎮定。否則的話——維伯爾准會打我一槍的。不過,我一定會很順利。他把車窗放下,慢慢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濕漉漉的空氣。 【第二章】 一間小小的手術室,燈火通明,如同白晝。它看去像是一個很講衛生的屠宰房。四周放著幾隻上面漂有血漬棉花的水桶,地上到處是繃帶和棉塞,而紅色乃是對一切白色的響亮而又莊嚴的抗議。維伯爾坐在接待室裡一張上釉的鋼桌旁邊,正在做著記錄;一位護士正在煮手術用具;水在沸滾,燈光似乎在發出噝噝的響聲,只有桌上的那個軀體,無牽無掛地躺著——再也沒有什麼事情跟它相干的了。 拉維克把肥皂液澆在手上,開始擦洗。洗的時候,他很惱怒,用的勁很大,仿佛要連皮膚都給擦掉似的。「真該死!」他喃喃自語道。「糟糕的、倒楣的、該死的東西!」 護士厭惡地瞅著他。維伯爾抬起頭來望了一眼。「別激動,尤金妮亞小姐。凡是外科醫生,總愛罵人。尤其是在事情弄糟了的時候。這一點,您也應該習慣了。」 護士將一大把手術用具丟進了沸水裡。「佩裡爾教授就從來沒有罵過人,」她用冒犯人的語氣解釋道,「他也救過許多人。」 「佩裡爾教授是一位腦科專家。一位最高明的手術技師,尤金妮亞。我們做的是腹部手術。那是另一回事情。」維伯爾合上了記錄簿,站起身來。「您已經全力以赴,拉維克。可是,對於那些江湖郎中實在沒辦法。」 「不錯——可有時也有辦法。」拉維克擦乾了手,點上一支紙煙。那護士打開窗子,露出一種無言的指責的樣子。「好樣的,尤金妮亞,」維伯爾誇獎道。「總要按照規矩辦事。」 「我有責任。可我不想發作。」 「那就好,尤金妮亞。這就叫人放心了。」 「有些人沒有責任。也有些人不願意負責任。」 「那是在指您呢,拉維克!」維伯爾笑了起來。「我們最好還是走開。尤金妮亞早晨總愛找碴兒。反正,這兒也沒有什麼事了。」 拉維克轉過身去。他瞅著那個盡職的護士。她可毫不畏懼地回望他。那副鎳鋼邊眼鏡使她那張蒼白的臉顯得有種不可侵犯的樣子。她原是一個跟他一樣的人,可是在他看來,卻比一株樹都更陌生。「請您原諒,」他說,「您是對的,護士小姐。」 白皚皚的燈光底下,桌子上躺著一個幾小時前還具有希望,在呼吸、痛苦和顫動的生命,而現在,它卻只是一具沒有知覺的屍體了,而一個名叫尤金妮亞的機器人護士,她懷著責任感和自尊心,一向以從未走錯過一步而自豪,這會兒把屍體遮了起來,推了出去。這些人才是永遠活著的,拉維克想——生活不愛他們,這些木頭的靈魂——所以生活忘記了他們,就讓他們一直活下去。 「再見,尤金妮亞,」維伯爾說。「今天您好好地睡一覺。」 「再見,維伯爾醫生。謝謝您,醫生。」 「再見,」拉維克說。「請原諒我罵了人。」 「早安,」尤金妮亞冷冰冰地回答。 維伯爾笑了一笑。「真是冷若冰霜。」 * * * 外面,已經是灰濛濛的拂曉了。垃圾車轆轆地駛過街頭。維伯爾翻起了衣領。「惱人的天氣!我能送您去嗎,拉維克?」 「不必了,謝謝,我還是走回去。」 「這樣的天氣走回去?我可以帶您走。又用不著繞道。」 拉維克搖了搖頭。「謝謝您,維伯爾。」 維伯爾朝他仔細端詳著。「真奇怪,只要有人死在手術刀下,您總是那麼激動。您已經當了十五年外科醫生,應該習慣了!」 「是的,我已經習慣了。所以我並沒有激動哪。」 維伯爾站在拉維克面前,顯得又魁梧又結實。他的一張大圓臉,好像一個諾曼底蘋果。他那撇修剪齊整的黑唇髭,給雨水沾濕了,在閃閃熠耀。停在路邊的那輛別克牌汽車也在閃閃發光。一會兒,維伯爾就要坐進汽車,舒舒服服地開回家去了——回到郊外那幢玫瑰色的精緻住宅裡去,那裡有著一位幹淨利落的女人,兩個幹淨利落的孩子,以及一種幹淨利落的生活。當手術刀剛一劃下去,狹狹一條鮮紅的血水隨著輕輕的一壓馬上就流出來,當人體用夾子和鉗子夾住,仿佛一張重重疊疊的幔幕似地被揭開,當從沒見過陽光的內臟暴露出來,當醫生像一個林莽中的獵人,追蹤躡跡,忽然遇到一匹巨大的野獸,蟄伏在敗壞了的細胞組織裡、在結節裡、在腫塊裡、在裂口裡的死神——於是戰鬥開始了,在這場無聲的、瘋狂的戰鬥中,除了一片薄刀、一支細針和一隻鎮定的手以外,無法使用其他的武器:這種時候的屏息緊張,你怎麼能向他解釋于萬一呢?——隨後,一重暗影忽然沖進了高度凝聚的耀眼的白色中間,像是一種莊嚴的嘲弄,仿佛使得那刀變鈍了,針變脆了,手變沉了——於是當這個看不見的、謎也似的搏動著的東西:生命,在一雙沒有能力的手底下退落、崩解、捲進這個永遠也不能接觸到或者把握住的黑色的漩渦——當一張前一會兒還在呼吸、還有姓名的臉,變成一副沒有名姓的、僵硬的面具——如此毫無意義地、事與願違地失去知覺——它到底意味著什麼,你怎麼能解釋——又有什麼可以解釋的呢? 拉維克又點上一支紙煙。「二十一歲,」他說。 維伯爾用手絹擦掉他唇髭上沾著的亮閃閃的水點。「您幹得很了不起,拉維克。我是做不到這點的。至於您救不活一個被江湖郎中耽誤了的病人——這事情可跟您毫不相干。要是我們不這麼想,又能怎麼樣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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