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雷馬克 > 凱旋門 | 上頁 下頁


  小夥子無可奈何地聳了聳肩。他看見拉維克帶來了一個女人;可是他不明白為什麼還要開一個房間。根據他的經驗,這樣就失去了帶女人進來的意義。「老闆娘已經睡著了。要是我叫醒她,她准會把我開除的,」他說,一邊用勁地在身上搔著。

  「好吧。那我們就得自個兒去看啦。」

  拉維克給了年輕人一點小費,拿了自己的鑰匙,走上樓去,後面跟著那個女人。他在打開自己的房門之前,先察看了一下隔壁那個房間的門。門口沒有鞋。他敲了兩下門。沒有人應聲。他小心地旋了旋門把手。門是鎖著的。「這個房間昨天就空著,」他自言自語地說。「我們再到另一邊去試試。老闆娘大概怕臭蟲會溜走,所以把房門鎖著了。」

  〔①按照歐洲旅館的習慣,客人在就寢前往往把鞋留在門外,讓服務員拿去擦刷。門口沒有鞋,說明房裡沒有人。〕

  他打開自己的房門。「請坐一會兒。」他指著一張紅色的馬鬃沙發。「我去一下就來。」

  他打開那扇通往狹小鐵陽臺的大窗戶,爬過聯接起來的格子棚,到了隔壁陽臺上,試著把那邊的門打開。可是這扇門也是鎖著的。他只好無奈地爬回來。「沒有用。我沒有辦法在這兒替您找到一個房間了。」

  那女人坐在沙發犄角裡。「我可以在這裡坐一會兒嗎?」

  拉維克仔細地打量著她。她的臉蹙皺著,露出疲乏的神色。好像她再也站不起來似的。「您不妨待在這兒,」他說。

  「只要一會兒工夫——」

  「您可以睡在這兒。這是最簡便的事情。」

  那女人似乎沒有聽見他的話。她慢慢地,幾乎是無意識地轉動了一下腦袋。「您本來應該讓我留在馬路上。現在——我想,我現在倒是不能夠——」

  「我可不是那麼想的。您不妨待在這兒睡覺。對您來說,這是最好的辦法。我們不妨等到明天再說吧。」

  那女人瞅著他。「我不想——」

  「我的天!」拉維克說。「您根本不會干擾我的。有人找不到去處,而在這裡留宿過夜的,這也不是第一次。這是一家收容難民的旅館。像這樣的事,差不多每天都有。您不妨睡床,我睡沙發。我是已經習慣了的。」

  「不,不——我就待在這兒。我只要坐在這裡,也就行了。」

  「好吧,隨您的便。」

  拉維克把大衣脫了,掛在一個鉤子上。隨後他從床上拿了一條毛毯和一個枕墊,還把一張椅子移近沙發。他從浴室裡找來一件浴衣,將它搭在椅背上。「給,」他說,「這是我所能給您的東西。要是您願意,您也可以穿上睡衣褲。那邊抽屜裡您可以找到一套。我不再來打擾您了。現在您可以到浴室裡去。我在這兒幹點事。」

  那女人搖了搖頭。

  拉維克站在她面前。「可是我們得把您的大衣脫了,」他說。「都已經濕透啦。還有帽子,您也拿來給我吧。」

  她把兩樣東西都給了他。他拿個枕墊放在沙發的一個角落裡。「這是給您當枕頭用的。這張椅子放在這裡,好讓您睡著後不至於摔下來。」他把椅子移得更近沙發。「還有您的鞋!不用說,全濕透了!這樣挺容易著涼。」他把她的鞋脫了,又從抽屜裡拿出一雙羊毛短襪,替她穿上。「這樣,現在就好多了。苦中作樂。這是一個老兵的格言。」

  「謝謝,」那女人說。「謝謝。」

  拉維克走進浴室,旋開水龍頭。水嘩嘩地沖進洗臉盆裡。他把領帶解掉,心不在焉地往鏡子裡端詳著自己。一雙深深地陷在眼窩裡的、善於觀察的眼睛;一張累得要死、只有眼睛還顯出一點生氣的狹長的臉;對從鼻子到嘴巴那段人中來說,嘴唇也顯得太軟了——還有,在右眼上方,給頭髮遮住的地方,一道長長的鋸齒形疤痕——

  電話鈴聲打斷了他的思路。「真該死!」一霎時,他把什麼事情都忘了。生活裡是有這種忘卻一切的刹那間的。而在隔壁房間裡,還坐著那個女人。

  「我來啦,」他叫道。

  「受驚了嗎?」他拿起電話聽筒。「什麼事?是的。好。是的——當然囉——馬上,是的——行——是的。哪兒?好,我馬上就去。熱的濃咖啡——好的——」

  他小心地放下聽筒,在沙發的扶手上又坐了一會兒。「我非得去了,」他說,「馬上就去。」

  那女人隨即站了起來。她身子有點兒搖晃,便往椅子上靠去。

  「不,不——」一會兒工夫,拉維克看到這種立刻順從的樣子,很受感動。「您儘管留在這裡。快去睡覺。我要出去一兩個小時。到底要多久,我也說不出來。您儘管待在這裡吧。」他穿上大衣。心裡閃過一個念頭,可馬上就被拋開了。這個女人不見得會偷東西吧。她不是那一號人。這一點他知道得很清楚。何況也沒有多少東西可以讓她偷。

  他已經走到門口的時候,那女人問:「我能跟您一起去嗎?」

  「不,不行。您就留在這兒吧。您需要什麼,儘管拿來用。您要睡床,您就睡在床上。那邊還有科涅克白蘭地。您就睡吧——」

  他轉過身子。「把燈開著,」那女人突然急促地說。

  拉維克把手從門把手上挪開了。「害怕嗎?」他問。

  她點點頭。

  他指指鑰匙。「等我走了,您就把門鎖上。可是,別把鑰匙插在鎖孔裡。樓下還有一把鑰匙,我可以用它開進來。」

  她搖了搖頭。「倒不是那個意思。不過,就請您把燈開著。」

  「原來是這樣!」拉維克機警地瞅著她。「我怎麼也不會把燈關掉的。讓它開著就是了。我理解那種心情。我也經歷過這樣的時刻。」

  * * *

  在刺槐街的拐角上,他叫了一輛出租汽車。「到勞裡斯東街。快!」

  汽車司機轉了個U字形的大彎,開進卡諾特林蔭道,隨後又駛上冶金工廠林蔭道。當他穿過大軍林蔭道的時候,一輛雙座小汽車從右邊朝它疾馳過來。要不是路面濕潤而光滑,兩輛汽車早就相撞了。但當那輛雙座汽車煞停之後,還是滑到了大道中心,正好擦過出租汽車的水箱。小汽車如同旋轉木馬似地兀自滴溜溜地打轉。那是一輛雷諾牌小汽車,駕駛它的是一個戴著眼鏡和黑色圓頂硬禮帽的人。每到拐彎處,人家總有一會兒工夫可以看到他那張煞白的憤怒的臉。後來,那汽車在街道盡頭停住了,對著凱旋門,好像對著陰曹地府的巨大門洞似的——一隻綠色的小甲蟲,從裡面伸出一個沒有血色的拳頭,朝夜空威脅似地揮舞著。

  出租汽車司機轉過頭來。「您可曾見過這樣的事情?」

  「見過,」拉維克說。

  「可還戴著那樣的帽子呢。為什麼戴著那種帽子的人,夜裡開車總是開得這樣快?」

  「他有權利嘛。他是在大道上開車。您幹嗎要責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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