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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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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招待齜牙咧嘴地笑了笑。「說不定我們還有一包綠包的留著呢。」他拖著腳步走了。 拉維克的視線一直盯著他。「他腳上穿的是紅拖鞋,」他說,「胳膊上刺的是一個印度舞女!他一定在土耳其海軍裡服過役。」 那女人把一雙手擱在桌子上。她擱下去的樣子,倒像她永遠不想再把它們抬起來似的。她這雙手曾經細心保養過,但這並不說明什麼。它們仍然沒有保養得怎麼好。拉維克發現,她右手中指的指甲都已經裂開;好像撕裂以後沒有銼齊;有些地方,指甲油都已經剝落了。 招待送來了兩杯酒和一包煙。 「勞倫斯綠包的。總算找到了一包。」 「我想您是會找到的。您在海軍裡服過役嗎?」 「不。在馬戲團。」 「那就更好。」拉維克把一杯酒遞給那個女人。「這兒,您喝。在這種時刻,這是最好的東西了。也許,您還想來點兒咖啡?」 「不。」 「那就把這杯酒一口氣喝幹了。」 那女人點了點頭,把酒喝幹。拉維克打量著她。她那張蒼白的臉上,差不多毫無表情。嘴很飽滿,就是沒有血色,看上去輪廓顯得模糊;唯有頭髮長得可挺美——一種有光澤的、天然的金黃秀髮。她戴著一頂扁圓形的無簷帽,雨衣裡面穿一套定制的藍色連衫裙。這套衣服是由一位手藝高強的裁縫製作的,不過她手上的那只綠寶石戒指,因為寶石太大,反而不像是真的了。 「您還想來一杯嗎?」拉維克問。 她點點頭。 他招呼招待。「再來兩杯蘋果白蘭地。不過杯子要更大一點的。」 「更大一點的杯子?裡邊的酒也要更多一點嗎?」 「是的。」 「那就是兩杯雙份的蘋果白蘭地了。」 「你猜得很對。」 拉維克決定趕快喝完就走。他既感到厭煩,又累得要死。一般來說,他對待這些意外事情原是很有耐心的;他已經經歷了四十多年風雲變幻的生活。不過像此刻這樣的局面,他也見識得太多了。他在巴黎住了好多年,晚上往往睡得很少——於是在路上看到的就多了。 招待把兩杯酒送來了。拉維克端起一杯酒味強烈、香氣沁人的蘋果白蘭地,小心翼翼地放到那個女人面前。「這一杯您也喝了吧。它不會起多大作用,可是能讓您暖和暖和。再說,事情不管怎麼樣——您別把它看得太嚴重。天下沒有什麼事情會長久嚴重下去的。」 女人瞅著他。她沒有喝酒。 「的確是這樣,」拉維克說。「尤其在夜裡。黑夜把一切都誇大了。」 那女人仍然瞅著他。「您用不著安慰我,」她說。 「那就更好啦。」 拉維克環顧四周,找那個招待。他已經夠了。他知道這種類型的人。她大概是俄國人吧,他想。她們這種人啊,只要在什麼地方一坐下來,身上還是濕漉漉的,可就變得放肆起來了。 「您是俄國人嗎?」他問。 「不是。」 拉維克付了賬,站起身來告辭。就在這同一瞬間,那個女人也站了起來。她這個動作又沉靜又自然。拉維克遲疑地望著她。好吧,他隨後想,到了外面我也一樣可以脫身的。 天已經在下雨了。拉維克立定在門口。 「您往哪個方向走?」他決定跟她走相反的方向。 「我不知道。哪兒都行。」 「可是——您住在哪兒呢?」 那女人做出一個急速的動作。「我不能到那兒去!不,不能!我不能那麼做!不能到那兒去!」 她的眼睛裡突然充滿了一種狂暴的恐懼。她吵過架,拉維克想。跟誰鬧了一場,她就跑到外面來了。明天中午,她會重新考慮一番,回到家裡去的。 「您認識什麼人可以上她那裡去的嗎?相熟的人?您不妨從小酒店裡給他們打個電話去。」 「不。一個也沒有。」 「可您總得上一個地方去。那您沒有錢去開一個房間嗎?」 「我有。」 「那您就到旅館裡去。那種旅館小街上到處都有。」 那女人沒有搭理。 「您總得上一個地方去,」拉維克急躁地說。「您不能呆在街上淋雨呀。」 那女人拉了拉雨衣,往緊裡裹了裹。「您說得對,」她說,好像突然打定了主意似的。「您說得很對。謝謝。您可以不用再替我操心了。我好歹會去找一個地方。謝謝您。」她用一隻手把大衣的領子拉攏了。「謝謝您的種種關心。」她帶著一種充滿悲痛的神情,抬頭瞅了拉維克一眼,原想強作歡笑的,可是沒有成功。隨後她穿過迷茫的細雨,邁著無聲的腳步,毫不遲疑地走了。 拉維克默默地站立了一會兒。「真是該死!」他嘟嘟囔囔地說了一句,又驚奇又猶豫。他不知道這是怎樣發生的,又是怎麼回事,那種絕望的微笑,或者那種眼色,或者那條空寂的街道,或者那個夜晚——他只知道不能讓這個女人獨自一個在雨霧中行走,而這個女人突然像是一個迷路的孩子。 他跟在她後面。「跟我一塊兒去吧,」他不太親切地說。「我可以替您找一個地方。」 他們走到了星星廣場。這片廣場在細雨迷蒙的灰黯中,顯得碩大無朋,一望無際,出現在他們前面。這會兒,霧更濃了,再也看不清楚從廣場上分岔開去的街道;所能看見的,只有那寬闊的廣場,疏疏落落地亮著街燈的微光,矗立著隱沒在濃霧中的雄偉的石拱門,好像它支撐著憂鬱的天空,庇護著下面無名英雄墓上的寂寞而慘淡的火焰,在這黑夜和孤寂中,這座無名英雄墓看去仿佛是人類最後的墓穴。 他們穿過整個廣場。拉維克走得很快。他十分疲累,什麼都不去想了。在他身邊,他聽到那個女人摸索著走的輕盈的腳步聲,她悄沒聲兒地跟著他,腦袋耷拉著,雙手插在大衣口袋裡,一個微小的、陌生的生命的火焰——而驀然間,在廣場的深夜岑寂之中,說來奇怪,這一霎時她好像是屬他的,雖然他對她一無所知,或者正是因為這個緣故才有這種感覺。對他來說,她是一個陌生人,正像他在各處遇到的陌生人一樣——可是,說也奇怪,就憑這一點,似乎比那千言萬語和當時文明的習俗更使她和他接近了。 * * * 拉維克住的那家小旅館,是在特爾納廣場後面瓦格拉姆林蔭道旁邊的小路上。那是一幢相當破敗的房子,只有一樣東西是新的:大門上頭那塊標著「國際旅館」幾個字的招牌。 他撳了下門鈴。「還有空著的房間嗎?」他問那個開門的服務員。 那小夥子睡眼惺忪地瞪著他。「老闆不在,」他最後結結巴巴地說道。 「這我知道。我問你是不是還有空著的房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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