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勞倫斯 > 英格蘭,我的英格蘭 | 上頁 下頁


  他總在不停地活動——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從一個朋友到另一個朋友,總是躲開憐憫。談到憐憫,它就像一隻溫柔的手,抽出來要去觸摸他,他會本能地突然轉向,像一條不傷人的蛇從一隻攤開的手裡繞彎,繞彎,繞彎,然後溜掉了。他必須走開。他定期去看威妮弗雷德。

  她現在已經把全部身心奉獻給了孩子和宗教,因此,對她來說他太可怕了,就像一種誘惑。喬伊斯,再一次可以站立行走了,可,哎呀,卻是跛著腳!腿上安著鐵支架,附帶一個小拐杖。真不可思議,她怎麼長成一個身材纖細、臉色蒼白、性情狂野的小東西。真奇怪,這痛苦並沒有使她柔弱、馴良,反倒使孩子身上顯出狂野、幾乎是暴怒的脾氣。她7歲了,身材纖長單薄,臉色蒼白,可決不屈服。她的淺黃色頭髮變深了,可她仍舊需要忍受長期的痛苦和折磨,而且在她膚淺的意識中,懂得要忍受跛腳的事實。

  她忍受了這一切。看起來她擁有非凡的勇氣,像是一個細長單薄年輕的生命或鬥爭武器。她承認母親的關心,會永遠地站在母親一邊,可內心卻不時地閃現對她父親的好脾性的絕望。

  當埃格伯特看見他的小女兒可怕地跛著腳行走——不僅僅跛,而且可怕地嬰兒似地跌跌撞撞時,他的心因為悔恨而變硬,就像淬火的鋼一樣。他和他的小女兒之間存在一種默契:這不是我們稱作的愛,而是一種像武器似的王權。他對待她的方式中有些微的嘲諷,這與威妮弗雷德的沉重的焦慮和關心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孩子嘲諷、滿不在乎地回應著他,這種古怪的輕率使得威妮弗雷德變得更陰鬱、更一本正經。馬歇爾一家無時無刻不在為這孩子考慮、操心,他們不遺餘力,不吝惜金錢,動用一切力量,尋找一切手段來挽救她的肢體,來挽救她的自由。憑藉他們所有的堅強、穩健的意志力,他們決心要讓喬伊斯自由活動,要回復她野性自由的優雅。即使這需要花很長的時間恢復,但它應該會恢復的。

  情況就是這樣。喬伊斯周複周、月複月地忍受著專橫和治療的痛苦。她為了自己默認了這種光榮的努力,可她火焰般的不顧一切的靈魂是承繼了父親的,是他造就了她的許多魅力。他和她像被禁的秘密團體的成員,知道對方,但卻可能認不出對方。他們,這位父親和孩子,擁有共同的知識,同樣的生活秘密。可這孩子,榮耀地呆在母親的陣營裡,而這位父親,像以實瑪利 一樣在外面徘徊遊蕩,只有時來這個家坐一兩個小時,或者在營火邊住一、兩晚,像以實瑪利一樣奇異地沉默和緊張。從沉默中偶爾嘲諷地答幾句,摒棄整個家族傳統。

  《聖經》中的人物,被其父亞伯拉罕拋棄。

  威妮弗雷德對他的存在幾乎極度痛苦,使勁祈禱抵制。他眉毛中間的那個小裂口,好像縈繞在他臉上的隱隱約約、邪惡的微笑。尤其是他得意洋洋的孤獨,以實瑪利的品質,還有那象徵似地挺拔柔韌的身軀,他站立的樣子,如此閒適從容,如此優雅誘人,像是一個挺直、柔韌的生命象徵。這生機勃勃的身軀,煩擾著她萎靡不振的心靈,對她是一種折磨。他如同一個輕快活潑的幽靈在她眼前晃動,她覺得自己要是注視他就該下地獄。

  他來了,並且在她的小家裡安閒適意。當他在那兒,閒逸從容地踱步時,她覺得好像選擇生活全部奉獻的偉大法則被取消了。她認為他的存在取消了她生活的法則,用什麼代替他呢?她硬起心腸拒絕回答這個問題。

  真是糟透了,不得不忍受他在跟前搖晃——挽著衣袖,東晃西晃,用沙啞的聲音跟孩子們說話。只有安娜貝爾喜愛他,而他也逗弄著這小姑娘。那嬰兒,巴巴拉,不相信他。對他來說她一生下來就是個陌生人。就連保姆看見他襯衫破了,露出肩上的白膚嫩肉時,都認為很丟臉。

  威妮弗雷德覺得這是與之相對抗的又一武器。

  「你還有其它襯衫——為什麼總穿這件又破又舊的,埃格伯特?」她說。

  「我也許還會要把它穿爛。」他狡黠地說。

  他清楚她不會提出來為他縫補的,她不可能。是的,她不會。難道她沒有自己的神去尊敬嗎?她能屈從於他的太陽神和埃希塔洛克斯神而背叛他們嗎?而這對她太可怕了。他劍拔駑張的存在好像要消除她和她的信仰,就像另外一種默示。如同一個被召來對抗她的發出螢光的幽靈,這栩栩如生的活幽靈也許會獲得全勝。

   以色列兒童錯誤的神崇拜。

  他來來去去——而她一直固執著。後來,大戰爆發了。他要做一個不甘墮落的男人。他不能放浪自己,他是血統純正的英國人,甚至當他本來想腐化墮落時,他都不可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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