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勞倫斯 > 英格蘭,我的英格蘭 | 上頁 下頁 |
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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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你會的,威妮寶貝。我想不出溫恩醫生做了什麼。很顯然,這孩子有失掉腿的危險。那麼好吧,要是你把一切都準備好了,我們明天就把她送進城裡。我從丹利醫院安排一輛大轎車10點鐘到這兒。埃格伯特,你馬上給傑克遜醫生拍份電報,好嗎?這是一家專給兒童治病、處理外科病例的小型私立醫院,離貝克街不遠。我相信喬伊斯在那兒會康復的。」 「噢,爸爸,難道我不能自己護理她嗎?」 「哎呀,寶貝,要是想要她得到恰當的治療,最好讓她呆在一家醫院裡。X光檢查,電子治療,不管怎麼說都是很重要的。」 「這要花一大筆錢……」威妮弗雷德說。 「要是孩子的腿——甚或她的生命處在危險中,我們不能考慮花多少錢。談論花費是沒有意義的。」老人不耐煩地說。事情便這樣定了下來。可憐的喬伊斯給抬到一輛封閉的大汽車上——媽媽坐在她腦袋這一邊,蓄著花白短鬍子、戴著涼帽的外公,坐在她腳邊,難以平息心頭的憤怒。——他們慢慢駛離克勞克漢姆,駛離給留在身後、光著腦袋、微微有些屈辱地站在那裡的埃格伯特。第二天他必須關好房屋,帶著家裡其他人坐火車回到城裡。 隨之而來的便是黑暗痛苦的日子。這可憐的孩子,在那家私人醫院裡,遭受了怎樣大的痛苦和折磨啊。這痛苦的6周永遠改變了威妮弗雷德的心境。當她坐在床邊,看著她可憐、遭受折磨的小孩,忍受著膝蓋的痛苦,還有甚至更痛苦的這些惡魔似的、可也許必要的現代治療手段,她覺得心死了,在胸中漸漸變冷。她的小喬伊斯,她脆弱、勇敢、了不起的小喬伊斯,脆弱、小巧、蒼白得像一朵白色的小花!啊,她,威妮弗雷德怎麼敢如此邪惡,如此粗心,如此放肆。 「讓我的心死去吧!讓我女人肉欲的心死去吧!耶穌基督,讓我的心死去吧。救救我的孩子。讓我的心從這世界,從這肉欲死去吧。噢,毀滅我如此反復無常的心吧。讓我驕傲的心死去吧,讓我的心死去吧。」 她就這樣坐在孩子的床邊祈禱著。像聖母胸前的7把劍,她的驕傲之心和熱情之心慢慢流血而死。它流著血慢慢死去。 她轉向教會尋求安慰,轉向耶穌、聖母,可最重要的是轉向那偉大而不朽的教會,羅馬天主教。她隱在教會的影子裡。她是三個孩子的母親,可她的靈魂死了,她的驕傲之心、熱情之心、欲望之心流血至死了。她的靈魂屬她的教會。她的軀體才擁有作為一個母親的責任。 她作妻子的責任不在其中。作為妻子她沒有責任感,只有對這個她曾經如此迷戀、鍾情的男人的一種痛苦。她整個就是聖母瑪麗亞。對這個男人,她像座墳墓緊緊關閉著。埃格伯特來看孩子。可威妮弗雷德總坐在那裡,像是他作為男人和父親的墳墓。可憐的威妮弗雷德:她仍年輕、仍強壯,紅潤,漂亮,恰如田野上鮮豔的花朵。真奇怪——她紅潤、健康的臉蛋,顯得這麼憂鬱;她強壯、充滿活力的身體,如此沒有生機。她要當修女?不!永遠不會的!然而她心靈的大門當著他的面已經慢慢地關上了,並帶著迴響,將他永遠地關在門外。她沒有必要進修道院,她的意志足以對付。 可年輕的母親和父親之間躺著的孩子,就像枕頭上的一團淺色的亂絲,還有那張蒼白、忍受苦痛的小臉蛋。他沒法忍受這一切,他就是沒法忍受眼前的這一切。他扭過臉去。沒有辦法,只有扭過臉去。他轉過臉,心煩意亂地到處走來走去。他仍舊有魅力,吸引人。可他眉頭微蹙,好像那裡被一把小斧頭給劈了一下:剛好劈進去了,永遠進去了,而那就是印跡。 孩子的腿保住了,可膝蓋給固定起來了。現在唯一的擔心就是她腿的下半部是否會萎縮或停止生長。甚至當這孩子離開醫院時,她還必須進行時間很長的按摩和治療,需要每天治療。而整個費用由這位外公支付。 埃格伯特現在沒有真正的家了。威妮弗雷德帶著孩子和保姆給拴在倫敦的小公寓裡。他不能住在那裡:他不能夠約束自己。木屋給關上了——或者說借給了朋友。他有時在花園裡幹活,把這地方弄得井井有條。夜間伴著空蕩蕩的房子,所有的房間都是空蕩蕩的,他覺得心變得苦澀了。挫敗感和無能感似一條蠕動蟄伏的蛇,緩慢地吞噬著他的心。無能,無能,無能:這可怕的毒液在流經他的血管,在毒殺他。 靜寂的白晝在花園幹活時,他會等著聽到些許的響動。可哪怕是一點響動也沒有。從木屋裡根本沒有傳來威妮弗雷德的聲響,空氣中、公地上、附近的地方根本沒有孩子們的說話聲。沒有一點動靜,除了這地方古老的沼澤地生成的有毒空氣外什麼都沒有。於是他白天有一陣沒一陣地幹活,晚上生火,自己弄飯吃。 他孤身一人,獨自打掃木屋,鋪床,但不做針線活。幹活的時候,他的襯衫肩膀處給撕裂開了,露出白膚嫩肉,會感覺到空氣中的雨點飄落在他裸露的肌膚上。他會再看看公地,那裡簇生的荊豆枯萎了,結了籽,還有一叢叢石南花變成粉色,像是滴灑的點點祭血。 他的心追溯這地方原始、古老的精神,嚮往古神。古老逝去的激情,嘶嘶作響。從他眼前溜掉的冷血的蛇的感覺,血祭的神秘,所有這地方已經逝去了的遠古居民的強烈情感,他們的情感從羅馬人到來之前的那些漫長日子到今天一直在空氣中飛揚。空氣中有一種逝去的隱秘激情的翻騰。還有看不見的蛇的存在。 他臉上浮現出古怪、困惑、半正半邪的神情,不能在木屋呆上很長時間。突然間,他覺得必須騎上單車到——隨便什麼地方去,離開這地方,隨便到什麼地方去。他會在老家與母親呆上好幾天。他媽媽很愛他而且像任何母親一樣為他傷心。他臉上現出困惑、潦倒的笑容,隨後搖晃著離開母親那牽掛的心就好像離開別的任何地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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