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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拉斯敏和鸚鵡(1)


  我說起墨西哥其實說來說去指的是這個共和國南部的一個小城鎮。在這座小城鎮裡有那麼一幢很不牢靠、圍著一處花園式庭院兩端用土坯建造的屋子。屋子裡一眼就可以看見一個進身很深、十分蔭涼的陽臺,陽臺向內朝著庭院中一棵棵樹木,陽光上擺了一張石華桌面的桌子、三把轉椅和一把小木椅,一個缽子裡栽種的是石竹花,還有一個男子漢,這時正拿著一隻筆。我們談話談得十分嚴肅,我們講話的語氣十分凝重,我們在談墨西哥的早晨。談著談著其結果是一位個子不大的人抬起頭來看看天上的一個角落和面前的樹木,然後又低下頭來,看看他手上的練習本子。

  此情此景我們總是忘掉這未免令人感慨。一本本書名顯得非常了不起的書(《美國的未來》呀,《歐洲的局勢》呀,等等)問世而我們卻不能立即在想像中勾畫出一幅一個瘦子或者一個胖子坐在椅子裡或是躺在床上向一個頭髮蓄得很短的速記員口授或是在用一隻自來水筆在一張紙上打上一些不那麼起眼的記號的圖畫,這可實在太令人感到遺憾了。

  但這會兒終歸是在早晨,而且這裡終歸是墨西哥。陽光明媚。不過墨西哥的冬天陽光總是十分明媚的。在這樣的時刻坐在戶外而且寫寫東西是一件十分愜意的事,空氣新鮮,冷暖適度。下一個星期就是聖誕佳節,感到愜意,這也是理所應當的。

  石竹花微微的花香撲鼻而來,因為石竹花是距我們最近的。我們還可以聞見奧寇梯木那帶樹脂的味兒,咖啡的味兒,樹葉那不太明顯的味兒,早晨的味兒以至墨西哥的味兒。這是因為,不管說到天還是講到地,墨西哥歸根到底正象人人都有他自己身上特殊氣味一樣有它自身雖然不太沖鼻子但卻是屬￿其器質性的味兒。這種氣味很奇怪,很難解釋,它氣味紛繁,其中夾有樹脂、汗水和被太陽烤焦的泥土的味兒,還有尿騷的氣味。

  雄雞還在繼續報曉。當地的土著在沒精打采地推著他們磨玉米粉的小石磨。幾個女人在門口東家長、西家短,兩隻被養乖了的鸚鵡棲息在樹上,它們早就噓噓噓地吹起口哨來了。

  鸚鵡對我的影響非比尋常,即使在我懶得去聽它發出的哨聲的時候也是如此。鸚鵡會使我身上的橫隔膜發生痙攣從而機械地想笑。這是一對平平常常的綠色的鳥兒,有一對紅中帶藍的、圓圓的、大徹大悟的小眼睛和一隻往外突出的大鼻子。它們聽聲音聽得十分細心。它們能夠對聲音進行仿效。此刻羅沙林諾正在用一根用樹枝紮成的笤帚在掃庭院,這一對鸚鵡象羅沙林諾一樣在吹口哨;但是,我們如果在羅沙林諾的身邊而且其中有誰對他加以研究,那麼你會發現他吹起口哨來有那麼一股盡情呼嘯的勁兒,這樣一作比較,這一對鸚鵡吹口哨就跟羅沙林諾有所不同。每當你看羅沙林諾你就會看見他在把頭低下並且埋在笤帚中間,每當這個時刻,你就會笑起來了。

  這一對鸚鵡從嘴裡發出的口哨聲恰似羅沙林諾但稍稍有些造作。這樣表現出來的造作頗富諷刺意味和極其有趣。這一對鸚鵡都有一張老邁的、悲愴的、有著長長的嗉囊的臉,都有一雙眼窩兒淺淺的、大徹大悟的眼睛,它們都在稍嫌造作、絲毫也不牽動身上一根肌肉地仿效羅沙林諾的聲音。羅沙林諾此刻正在用他的笤帚清掃庭院,正在把地上正在竊笑的落葉掃成一小堆、一小堆,正在用他身份微賤的雲霧越來越把他自己加以掩蓋。他毫不反抗,他無能為力。粗野的、流動的、印第安人的哨音往天空向清晨呼嘯而去,這哨聲具有非凡的威力,就好象在哨聲後面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在驅動。這哨聲總象、總象富於生命似的。

  不久,這兩隻鸚鵡停止了它們的呼嘯轉而咕咕咕地低語,這時你明白它們是在移動它們笨拙的雙腿,或許它們是在用它們的嘴把它們的身子懸吊在樹枝上並且用它們涼涼的、遲鈍的爪子象參差錯落、一色嫩綠的蓓蕾爬向太陽一樣正在往上攀吧。突然間,刺耳的、令人聽了怪不舒服的、出自模仿的聲音傳來:

  「佩爾羅!啊,佩爾羅!佩爾爾——爾羅!啊,佩爾爾—爾羅!佩爾羅!」

  這是它們在模仿喚狗的聲音。佩爾羅的意思就是狗。居然有一種生物能夠發出人類喚狗這樣一種既雅致然而又象氫氰酸一樣具有挖苦意味的聲音這真令人難以置信。我身上的橫隔膜不由自主地竊笑。我在想:這難道可能?我們這些人難道可能會這樣貨真價實地、天真地、絕對地可笑麼?然而這種情況不僅可能而且是鸚鵡的專利。由於困惑,我們把我們的腦袋蒙起來了。

  現在這兩隻鸚鵡正在象狗一樣狂吠,恰似科拉斯敏一樣在狂吠。科拉斯敏是一隻肥肥的、一身都是卷毛的小白狗兒,一小會兒以前還在外面躺在地上曬太陽,這會兒卻慢慢走到陽臺上來找蔭涼了,它走到我的椅子旁邊躺下,身子緊靠著牆壁。「汪汪—汪汪—汪汪!哦!哦!汪—汪汪汪!」這兩隻鸚鵡在叫喚,在象科拉斯敏碰見陌生人走進過道的時候一樣叫喚。它們的吠聲很象科拉斯敏但卻有那麼一點有過之而無不及。

  我的臉上綻開笑容了,我低下頭來看著科拉斯敏。科拉斯敏黃色的眼睛露出沉默、困惑、聽之任之的神色,它好象對我有所責備地把頭抬起來望著我。它那白色的小鼻子線條鮮明,在它的眼睛下面有黑色的斑痕,就象那些深知世事艱辛的人在眼圈兒下面有黑色的圈兒似的。它整天無所事事,每當太陽太強烈了就乖乖地跑到蔭涼處,如果蔭涼處太冷了就走開。在它的身上存在著跳蚤窩這麼一個區域,它老在毫無成效地往這個區域用嘴去咬。

  可憐的老科拉斯敏,它的高齡才六歲上下就已經十分馴服,就已經不可名狀地馴服。不過它並不卑躬屈節。無端挨揍它可並不甘心。即使是躺倒在地如果碰到這樣的情況在精神上它也會起而反抗的。

  「佩爾羅!啊,佩爾—爾羅!佩爾爾—爾羅!佩爾爾—爾爾—爾羅!」這兩隻鸚鵡在尖起嗓子喊叫,它們的聲音異乎尋常地刺耳和異常原始地有著惡意,好象連樹木也不得不因而把耳朵豎起來似的。這是一種直截刺向人的橫隔膜的聲音,這是一種屬￿人腦還沒有出現的遠古時代的聲音。因為我在笑,科拉斯敏就把它嗅覺靈敏的鼻子湊向它毛茸茸的尾部,它閉上它的眼睛假裝入睡。但繼而它在情緒亢奮的狀態中產生了自我意識,於是就開始往它身上的跳蚤窩區域用嘴巴去咬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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