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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剛看罷蛇舞歸來—令人倦極了


  你會感到奇怪:你來究竟是為了什麼——這些人都跑到這裡來究竟是為了什麼。霍比人 的土地十分可怕——四周是一望無垠的、粘土般的、灰撲撲的沙漠,沙漠裡一座座色似死灰的臺地高聳,它們象一片片破碎的陳年灰色麵包幹。真是活見鬼啊,一條崎嶇不平的小路足足有四十英里長。然而,在星期天的下午,汽車竟一輛接著一輛顛顛簸簸地開到這裡來,汽車會一輛接著一輛地出現,汽車會一輛接著一輛跨過哀愁,倏忽之間看不見蹤影了。

   印第安人的一族。

  霍比人的土地廣袤大約有四十英里,沙漠中,有三座死氣沉沉的臺地。跳舞會在霍特維拉,也就是在最後一座臺地,在這最後一座臺地最遠的邊邊兒上舉行。座落在一座座臺地頂上的一座座霍比人的村落象一塊塊撕碎的面包皮,這一座座村落全是灰不溜秋的,都顯得十分荒涼。你經過這一座座村落。第一座經過的村落是瓦爾比;第二座是看不見的欽莫波瓦;然後是座落最後一座臺地上的阿拉伊比;再往前走,位置在這同一座臺地上然而地勢更高、座落在灰色的亂石岩上並且在臺地西部邊緣的,就是霍特維拉村落了。

  這一座座由灰撲撲的小屋組成的印第安人村落大都顯得破落,大都令人看了會感到十分沮喪,都顯得破破爛爛,空無所有。我真不明白,不知究竟是什麼不幸的命運或者說不知究竟是出自什麼該隱似的固執才會驅使霍比人住到這種倒黴透頂的灰不溜秋的高地上,才會驅使他們陷入這種極端窘困的境地。然而,他們一旦到了這裡就顯然無法回頭。但終歸這些印第安人村落都大都是十分破落的。再說,這些村落不僅破落,而且都是很小很小的。

  霍特維拉是一個十分破敗的小地方,村子裡有一個比普通人家後院大不了多少的廣場,廣場主要的一座房屋實際上是一處廢墟。但是,最後聚集到這個廣場的看客居然有三千來人。在距村子一英里的地方有一處臨時準備的停車場,幾百輛黑色的汽車擺在那裡活象一座車陣。越過死灰的沙漠一串串黑色的汽車又在顛顛簸簸地駛來,有如送葬的行列。就這樣直到所有的人都來到廣場——總共大約有三千人吧。

  這些人都擠在這長方形的廣場上,有的登上房頂,有的爬到破敗的窗子上,更多的人擠在沙地上,站在古老的牆壁下:人群簡直是多極了。到這裡來的有各種各樣的美國人,有粗野的西部人,有溫順的西部人;有穿著褲子、穿著一種十分別致的女褲的美國女人;至少有兩個女人穿著女裙,這真是上一個時代的孑遺呀。到這裡來的有系著寬大的裙子和天鵝絨胸衣的納瓦霍女人;有圍著色彩鮮豔的圍巾的霍比女人;一個女黑人穿著領口開得很低的罩衫,她頭上戴著一頂黑色的水手帽;到這裡來的還有各種各樣的混血兒;男人們也不甘人後,一個賽似一個似的。廣場上那所房屋有兩個方形的大窗洞。一個年輕的女人頭上戴著一頂黑色的小帽,她幾乎周身赤裸擠在一個窗洞裡。她把她的漂亮的玉臂象一條白蟒似地放在窗臺上,擺出塞米拉米斯女王安坐和等待的樣子。在她的後面各色各樣的美國人人頭攢動,這些人大約是電影界的人士吧。在另個窗洞裡好象在上演木偶戲,木偶是圍著五顏六色圍巾的印第安婦女,他們都留著長長的、烏黑的、發光可鑒的劉海,劉海下面的眼睛非常嫺靜。兩個窗子都是朝著西方的啊!

   亞述人神話中的女王,以美麗、聰慧著稱。她征服了許多土地,並建造了巴比倫城,最後化為飛鴿從地上消失。她的許多情況很象女神伊斯塔爾。

  可這些人都跑到這裡來到底想看什麼?他們都跑得這樣遠,都經過這樣累壞人的旅途,都跑到這樣不舒適的地方來野營,這究竟是為了什麼?他們難道是要來看在這個比普通人家後院大不了多少的地方跳的一小場蛇舞?在臉上塗上淺灰的羚羊祭司(他們是這樣稱呼他的)和十二位臉上塗上黑色的蛇祭司(他們是這樣稱呼這十二個人的)上場。這裡沒有鼓,也沒有壯麗的行列。一陣聲音沉重的低語。繼而一位蛇祭司慢慢地跳躍,他用牙齒咬著一條蛇頭很象小鳥的蛇的頸部,而與此同時,在他的背後,六位比較年長的蛇祭司給六位年紀比較輕、肩上佩著祈禱的羽毛、身上裝飾著蛇的圖形的祭司撒塵土,他們也在象小孩玩耍似地跳躍。這只不過是一場兒童遊戲——老羅傑已經死了,現在他已經在他的墳墓裡深深地被埋葬、小小的幾場舞蹈收場,那位祭司把蛇放到沙上來,蛇爬向席地而坐的人群,爬到一位手執蛇棍的蛇祭司面前,這位蛇祭司在觀眾一陣驚呼聲中把蛇挑起來往空中一揮。然後把蛇遞給後面的羚羊祭司。六位青年人這時只以他們充滿青春活力的敏捷重新讓他們的這條蛇蘇醒過來——有時候一個最年輕的、十四歲上下的男孩子會從他的嘴上吐出一條響尾蛇,不過有時是一條黑蛇(也就是鞭蛇),有時是一條粗大的牛蛇,牛蛇把它的尾巴象一根吊襪帶似地盤在這個男孩的膝頭上直到這個男孩把這條蛇從他的膝頭上解下來。蛇越來越多,直到站在後面的祭司們各人手執一小把,象一堆長統絲襪似的一小把,這些長統絲襪就好象為了曬乾馬上要晾到繩子上似的。

  這一條條蛇都在一個人的嘴裡停留片刻,都朝人群爬行一小會,然後都被集中在一起象一大堆長統絲襪——好象有四十只——或者說有三十只長統絲襪,這一條條蛇都在蠕動,都在印第安人村落的婦女放在廣場裡沙地上的玉米渣子裡蠕動。緊接著,說時遲,那時快——這一條條蛇象洗好了的衣物一樣被提起來,兩個祭司提著它們往西飛身朝臺地下面跑去,他們把它們扔在石縫中在(所謂的)蛇的神地放掉,讓它們獲得自由。

  蛇舞結束了。納瓦霍人迎著落日騎馬走了,黑色的汽車開始把它們的車屁股對著落暉匆匆歸去。蛇舞宣告結束。可我們,我們所有這些人跑到這裡來到底是想看什麼?是不是想來看嘴裡咬著蛇的人,是不是想來看玩馬戲?這些蛇都很乾淨,都被(所謂的)祭司洗過,都被塗上了冷霜。這一條條蛇象一隻只濕漉漉的灰色長統絲襪。這些蛇都有鳥兒一樣的頭。我們這是不是想來看這一條條不會咬人、看起來比鴿子還要無害的蛇?我們到這裡來是不是想看看這些面孔黝黑、下巴畫得雪白、有趣得活象一隊死屍的人來啦?

  是來看一場表演的麼?然而,跑這麼遠的路這場表演規模實在太小了。

  這只不過是一場演出。對於美國人來說,西南部只不過是一個巨大的遊樂場。沙漠別無可取。但沙漠可以成為一座很好的國家遊樂場。印第安人蓄著很長的頭髮,家裡有那麼幾件陶器,他們有毛毯,有家制的粗劣的小裝飾品,印第安人只不過是可以玩玩的、絕妙的玩具。印第安人比養兔子還有趣而且同養兔子一樣不會帶來任何傷害。嘴裡咬著蛇在地上跳躍這非常有趣。這真是精彩已極!是呀,西部十分有趣,西部是魔術之鄉。在這裡象在馬戲場裡一樣真實:地上盡是沙,臉上塗得五顏六色的野人在莫名其妙地嘁嘁喳喳,還有一條條蛇,一切的一切都十分真實。來吧,孩子們!這裡十分有趣!偉大的西南部,這國家的遊樂場。來吧,孩子們。我們同別人一樣有充分的權利。這裡真正有趣呀!

  至於在地上跳躍的印第安人和他們含糊不清、令人難以理解的話語以及他們這一條條搖搖晃晃的蛇——你們這是怎麼啦,印第安是十分逗人喜愛的!印第安人說他們跳舞是為了他們的玉米能夠好好生長。吉米,搞水利灌溉得多少費用?他們說蛇是派往雨神的使者,把它們派去是讓它們告訴雨神把雨降在霍比人保留地的玉米地上,這一來霍比人就可以有大量的玉米麵了。吉米,在鐵路上工作可以得多少報酬?不管怎麼說,為了玉米麵,你每天得兩美元呀。

  不過,啊,你還是以住口為好!讓每一個人都有他自己的宗教。假如沒有蛇舞我們就不會來。這就會失去許多樂趣。老霍比人太好了,他們嘴裡咬著響尾蛇,他們真是好樣的。孩子,你們的確應當來。如果不來看看,那才真是損失不小喲。

  寫於1924年8月。1924年9月發表在《可笑的惡作劇》上。1932年收入《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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