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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許多多印第安人和一個英國人(3)


  這一切當然可能完全是出自我的歐洲人的幻覺。但這終歸是我的感覺。茫茫黑夜,我新感受到的是一種意志的壓力,一種人類意志的壓力,這種壓力即使是在充滿喜劇色彩的笑聲中也有著嘲弄的味兒。我所感受到的是一種無意識的敵意。下面的鼓聲再一次傳來,於是我又深一腳淺一腳地下山,向基瓦走去。一群年輕人聚在一起——七八個年輕人圍在一面鼓的四周,他們把臉湊在一起站著高聲嘲弄似地呼喊歌唱,其中有幾個人在劈劈啪啪地踏著拍子,另外幾個人好象並沒有這種興致。在這一群年輕人的背後是烈火熊熊的火堆和沽酒人前門大開的小木棚,印第安人頭上戴著高高的黑色的帽子,胸前垂著長辮,身上穿著用串珠綴成的背心,雙手插在荷包裡面,其中有的人披著被單,有的人披著漂亮的毛毯,他們都在歡笑,都笑得嘴唇包不住牙齒。牛仔們帶著大馬刺也在這兒,身子後面跟著的是牽馬的韁繩,那個放牛的小妞在尖聲歡笑。我感到每一群人都懷有無可避免的、沉默的嘲弄和敵意。但與此同時,任何可以據以證實我這種看法的證據卻是無法提出來的。

  圍在皮鼓周圍的年輕人消失了又出現了。在年輕人消失的時候可以聽見基瓦裡面奇怪的、高昂的聲音。在我看來,基瓦外面的鼓聲和歌聲其作用只不過是為了要壓住基瓦裡面的聲音而已。

  用綠蔭蔭的幼樹搭成的基瓦就在眼前,跟我的距離只不過是咫尺之遙。在基瓦外面的場地上鋪滿了樹枝,這是為了防止誰會走近圍場。基瓦裡面燃起了一堆烈火,火光顯得怪亮堂的。用樹葉搭成的簾子一片翠綠,透過簾子可以看見火塘的周圍圍著一圈男人,一個老人(又是一個老人)一直面對著入口處,火塘位置在老人和入口處之間。其他的印第安人坐成一圈,老人身居要衝。老人黑黑的臉膛高高地仰起,他頭上沒有戴帽,兩根長辮垂到雙肩。他的印第安人所特有的緊閉的雙唇這時張得老開,他的眼睛好象處於半矇矓狀態,他不停地、不停地從他的嘴裡發出清晰、雄渾、宣敘調似的聲音,這是男性的嗓音,這聲音奇異,顯得全神貫注而又充滿了哀愁,毫無疑問,他這是在象一個夢遊人一樣在不停地講述、講述、講述他們部落那與神靈交織在一起的歷史。其他的人圍著火塘。坐在老人身邊的人都紋絲兒不動,儘管其中有一個人老在嚼橡皮糖,一個人在吃麵包餅,還有一些人在點煙。靠近入口處的那些人顯得不太安分,他們坐了一陣子就從地上站了起來。有些人信步走來,站了一會兒又稀稀落落地信步而去。隨著漫漫長夜的行進,在這用綠蔭蔭的幼樹搭成的圍牆裡面,在這火塘的四周,一溜圓的圓圈兒終於劃成,變得完滿無缺了。人們都席地而坐,那位臉膛朝上、兩唇大張、兩眼半若無視的老人在不停地講呀講,他面對著火塘。在席地而坐的男人們的後面,有幾個男人以印第安人所特有的安詳好象是處於半自覺狀態在逛來逛去。他們點燃香煙。有的人悄然離去。另外一些人悄沒聲息地進來。在那嚴寒之夜,我站在那裡用毛毯把身子緊緊地裹住。我站的地方距入口處不遠,我在繼續地觀看著。

  一個身材高大的印第安青年走了過來,他把他的臉湊到我的帽子下面想看清我究竟是什麼人。

  「你好?」

  「你好?」

  「你想幹什麼?」

  「我不會講西班牙語。」

   以上對話是用西班牙語。

  「哦,只會講英語,對吧?那你就不能進去。」

  「好在我並不想進去。」

  「這裡是印第安人的教堂。」

  「是嗎?」

  「除非是阿帕切人,印第安人,我們是不讓旁人來的。」

  「那麼你是在值班?」

  「對,我在值班。這是印第安人的教堂,你明白吧?」

  「這麼說這位老人是在佈道?」

  「是的,他在佈道。」

  這樣交談了幾句我就不則一聲,靜靜地站在那兒。他在等待著情況的進一步發展。然而毫無發展。於是,他在又看了我一眼之後就輕聲細語地走到門邊同其他的印第安人交談去了。圓圈兒這時已經完滿無缺;在席地而坐的一圈人的後面,一群群人在地上站著,有的人身上裹著毛毯,席地而坐的人有的穿著褲子和汗衫,因為靠近火塘十分暖和,有的人的身上只披著白色的棉布床單。他們有的人在嚼橡皮糖,有的人在吃麵包,有的人在吸煙,火光下,他們黑黑的臉表情都顯得相當冷漠。他們有的人戴著搖搖晃晃的大銀耳環,有的人戴著綠松石項圈。有的人象美國人一樣穿著從商店買來的褲子和襯衣,有的人身上穿的是用串珠綴成的小褂子。時不時有人會往火塘裡又丟進一根木材。

  他們似乎誰也不專心致志,每個人的面部表情都非常冷漠。但他們很安靜,從那位好象對什麼都視而不見的老人那生在仰起的、好象是戴上了古銅色的假面具的臉上的張開的大嘴所發出來的聲音一直在繼續。他的這兩片嘴唇在說話的時候將牙齒儘量往後收縮,他的這兩片嘴唇所發出的是一種洪亮的、男高音的聲音,這聲音隆隆作響,這聲音半似悲涼,這聲音帶有鼻音的味兒,這聲音來自胸膛的深處,這聲音正在顫抖。時間一個小時、一個小時地過去,老人用他那急促的、專心致志的聲音在不停地講述。他滿頭白髮,頭髮從中間分開,在胸前的襯衣外面,兩根圓滾滾的長辮低垂。用線系上的兩小塊藍色的綠松石在兩耳下面搖來搖。他從腰部以上裹著一塊綠色的舊毛毯,他的穿著鹿皮靴的雙足在火塘前十字交叉。在那具有金屬般堅持不懈的勇氣、古老的回憶和帶著鼻音的男性嗓音的這位年老的、有著假面具似的面孔和充滿男子氣概的人的身上,依我想,存在著的是深深的哀愁。他的記憶是多麼遙遠和何等偉大。火塘前,在位置在這片貧瘠的土地上這樣一片充滿生命力的土地上堅持不懈的精神顯得多麼無所畏懼。這位古銅色的、聲音洪亮的老人的兩眼似乎在被古老的回憶所燃燒,從他的張開的然而又是沒有張開的嘴裡發出的聲音——那永遠顯得淒切動人,永遠顯得十分單調的聲音在永無休止的繼續。

  年輕人嘴裡嚼著橡皮糖,他們聽而不聞,但在傾聽。他們四下張望,點燒香煙,有時候甚至往身旁吐一口痰,那位老人的聲音無疑會對他們的下意識產生影響。然而,如果他們用的是白晝的意識,他們就不會把老人的聲音放在心上了。

  至於我,我置身事外,我站在洞開的入口處的外面,我不是他們的仇敵,我遠遠不是。那似乎來自遠方的聲音並不是為我而發。他們的語言我並不理解。我並不想聽懂他們的語言。聽見這種來自遙遠的往昔那令人毛髮聳然的黑暗和帶著鼻音的聲音,看見這張古銅色的、假面具似的、仰望蒼天的面孔和這兩排雪白的、小巧的、生得極其緊湊的牙齒,這對我來說就已經足夠。我明白,這一切都不是為我而存在。我也並存在想對之有所理解的好奇心。這裡的靈魂象最古老的日子一樣古老,它有它自己的沉默的回聲,它的遙遠的、具有部落性質的理解力已經沉淪並相互滲和。我們並不需要重新生活在過去。我們的最黝黑的人體組織在這樣一種古老的、具有部落性質的體驗中已經被扭曲,我們的最溫暖的血液是來自古老的部落之火。我們的血液、我們的人體組織迄今仍然在顫動著加以反應。然而我,具有意識的我卻已經走過了漫長的歷程。我回首往昔,過去就象屠殺的回憶一樣可怖,夜色裡火塘邊這一張張黑黑的臉就在我的眼前,在我和他們的身上強烈地悸動著的是同一種血液。但我並不想回到他們的這種狀況,我永遠也不想回歸到他們這種樣子。我是永遠也不會棄他們於不顧或者跟他們斷絕關係的。但倒退決不可能。所需要的是向前,進一步向前。這是一種偉大的、迂回曲折的有意識的人類血液不斷前進之流。這前進之流從他們傳到我的身上,從我的身上又將向前奔騰。

  我身上的血液曾經在部落的神秘裡生活了很長的時期,但我可不想再生活在這樣一種神秘裡了。正象我已經體驗到的這樣,我並不想弄清楚體現在部落的排他性上的什麼內容。但我身上的每一滴血迄今仍然會因為這古老的聲音而顫動,我的人體組織的每一根纖維迄今也仍然會因為這古老的神秘所表現的顛狂而為之顫慄。我知道我是從何而來。我並不是處女所生,我並不是聖靈之子。是的,我不是,只有這些講述部落歷史的老者才是我的父親。我有一個臉膛黝黑、聲若銅鐘、生活在遙遠的樹脂時代的父親。我的母親不是處女。她在她那個時代曾經同這位嘴唇黝黑的部落長老在一起生活。我並沒有把他忘到腦後。然而他,就象身邊有一個暗中偷換了的孩子的老父親一樣卻可能想把我拋棄。但是,當我站在火塘邊緣的時候我卻既沒有被拋棄也沒有被接受。老邁的紅色的老父親:我有我自己的路,我可不能再擠到這面皮鼓的旁邊來了啊。

  寫於1922年秋。1923年2月刊載在《日晷》上。1936年收入《鳳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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