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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許多多印第安人和一個英國人(2)


  曠野裡,在跑道的兩端各有一座基瓦,一圈又一圈伐下的白楊樹插在地上就像是用有生命的樹木搭成的大棚屋的一道道牆壁。太陽西沉,鼓聲開始響起,鼓聲一強一弱、一強一弱,有如在對你的人體組織的原生質在進行敲打。我們的汽車向南端那座基瓦滑去。兩位年紀較長的男人手執皮鼓,他們象鳥兒用腳移動似地用他們的一雙平足在地上劈劈啪啪地快速舞蹈,他們張開他們的大嘴高唱嘻!嘻!嘻!嘻!—啊!嘻—啊!嘻—啊!嘻!啊—去—去啊!他們的臉色黝黑,他們的正在呼喊的大嘴張得很開,他們的牙齒小巧緊湊,他們的臉上有奇特的皺紋,他們半是狂喜半是嘲弄,他們半是幽默半似惡魔,他們合著鼓聲的節拍發出奇異的、呼喚的、野性的歌唱般的吼聲。他們的吼聲從另一座基瓦裡得到同樣的反應,就好象那一座基瓦接受了挑戰似的。暮色籠罩,男人們一個個慢慢地走進基瓦裡來,他們人人手上都拿著一根白楊樹的嫩枝,他們圍著皮鼓排成兩排,他們把白楊樹枝朝內,他們把臉湊在一起,他們把嘴張開歌唱似地喊叫,他們都是用兩隻腳一齊跳動,他們都在合著鼓聲的節奏劈—啪、劈—啪地跳著,單調的、奇異的叫聲在回蕩,他們劈—啪、劈—啪地跳躍,他們一步一步徐徐地前進,他們一組一組把行進的方向斜向一邊沿著跑道走向遠方另一座基瓦裡發起挑戰的另一群人,那一群人也在同他們一樣在暮色中歌唱—呼喊,也在徐徐地向前移動,也在斜向一邊,那一群人的臉也是緊湊在一起,那一群人手上的樹葉也是朝內,那一群人的雙足也是一齊在塵土上劈—啪、劈—啪地跳躍,那一群人的臀部稍稍有些突出,那一群人的面部一律朝裡,那一群人朝著皮鼓張開大嘴高聲呼喊,那一群人同樣是半是歡笑、半是嘲弄,半似惡魔、半似在玩兒。嘻!嘻!嘻!嘻—去—去—啊!這奇異的叫聲、歌聲和呼喊聲在暮色中未免顯得孤寂,就好似松樹也會突然間粗野地歌唱似的。這簡直是在動物出現以前的聲響,這聲響充分體現生命的勝利,這聲響對另外的生命來說是惡魔,這聲響是嘲弄和幽默的化身,劈—啪、劈—啪,這聲響多麼富於節拍。間或間,更多的年輕人會參加進來,他們會挨得很近,他們縱聲歡笑,他們發出戰鬥的喊聲,他們活象火雞在一陣驚呼之後繼之以在笑聲之中夾雜著咯咯咯地叫喚—呃!—他們的尖叫半是笑聲,繼而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他們恰似惡魔在縱情歡笑,咯咯咯地笑起來了。接著他們又發出屬￿戰爭叫喊性質的咯咯聲。——他們咯咯咯的笑聲是發自丹田,他們說,這使他們感覺良好。

   美國印第安人舉行宗教儀式、開會、工作和休息用的大圓屋,類似我國有些少數民族的「公房」。

  聽著聽著,深深的悲哀與懷鄉之情,對什麼東西的渴望和發自靈魂深處的憂傷向我襲來。在我的人體組織的深處,火雞似的咯咯咯的喊聲使我為之一驚。但接著我就變得對之習以為常,我從這種喊聲之中聽到了人性,聽到了幽默,再下去,我甚至從中聽到了嘲弄,聽到了兇殘,聽到了先於人類和先于松樹存在的那種割斷顏色很暗的喉頭並且讓血液不受任何約束地向外噴濺的樂趣。咯咯—咯咯—咯咯,不受任何約束的、四處亂濺的血液,咯咯、咯咯,死亡的、被切除的腫塊,咯咯—咯咯—咯咯,樂趣,最偉大的人的樂趣。這是戰爭的呐喊啊!

  我當時的感覺就是如此。我這個人可能會老犯錯誤,可能其他的人能感受到比較合乎自然、比較合乎理性的事物。但我當時的感覺確是如此。我感受到的是他們歌唱般的呼喊所包含的悲哀和對往昔的留戀,我所感受到的是這一片松樹林和火雞的帶有樹脂味的大地,是遠方的鳥兒在舞蹈,是男人們都是皮膚黑黑的,而且都缺乏個人的特色。

  我並不是一個人類文化學家。問題在於,當一個印第安人和我遇見的時候,在他的身上我所據以產生的感覺會是怎樣的?我們同樣是人,但我們應當怎樣才會產生共同的感覺?我永遠也不會忘記那天晚上我第一次在那個阿帕切人的村子外面和紅種人發生接觸的情景。當時的情景同我原來的設想並不一樣。當時的情景多少給我帶來了一點衝擊。我靈魂深處似乎有什麼東西遭到了破碎,進入靈魂深處的是一種更為痛苦的黑暗,是對失去的過去和古老的黑暗的猛然覺醒,是領悟到新的恐怖、新的植根很深的悲哀和古老的、植根很深的荒唐。

  阿帕切人對水的仇恨已經達到了頂禮膜拜的地步,他們從來也不洗一洗他們的肉體或者衣服。因此,當他們一群人聚在一起的時候從他們身發出來的那種令人不堪忍受的硫黃味兒是我一生從來也沒有聞見過的,那是一種讓人聞了會覺著簡直活不下去的氣味。

  我們驅車從阿帕切人的窪地回來走了大約半英里,來到一座孤零零的山梁,在松林當中把宿營地安頓下來。我們的兩個印第安人生起火堆,拖來木材,然後用他們最好的毛毯把身子裹住,走向他們的朋友的圓錐形帳篷。時值寒夜,滿天星斗。

  吃罷晚飯,我用一塊紅色的披肩毛毯從鼻端把身子團團裹住,獨自一人下去,前往阿帕切人的宿營地。在一個奇異的地方,在一個嚴寒之夜,用一塊上好的納瓦霍毛毯幾乎連眼睛也蒙住這簡直妙不可言。不一會兒你就會感到身子的內部十分暖和,儘管漆黑的夜空充滿了敵意,但身子感到暖和就如同不讓人看清你的本來面目一樣,這簡直是妙極了。我高一腳低一腳地往前走,不經意之間讓一匹兩隻腳被拴在一起的馬吃了一驚,它從我的身邊猛地往邊上一拉。我到達山巔的邊緣,窪地裡的山坡上是星星點點的紅色的火光,與火光相輝映,人影幢幢。狗在汪汪汪地亂叫,一個嬰兒在用樹枝搭成的小棚子裡啼哭,聲音混雜,聽起來好象有什麼東西在奇異地、低低地斷裂似的。我獨自一人撞撞跌跌跨過溝渠,走過帳篷,一直往下走往基瓦。基瓦旁邊有一座小棚,棚子前生了一個火燃得很旺的火堆,一個印第安男人在這裡出售飲料,不過他出售的顯然是布德魏斯啤酒和葡萄汁,酒精的含量一定是很少的。一個尖聲喊叫、顯得很不文雅的牧女穿著一身卡其布的衣服,顎骨寬大的牛仔們戴著很大的帽子也在這兒喝著飲料。我於是繼續前進,這時天色很暗,我走到對面的山坡。皮膚黝黑的印第安人在夜色蒼茫之中盯著我看。在我的想像中,空氣裡充滿了歡悅、玩笑,空氣似乎在發出嘲弄和惡意的顫抖。就好象這樣開玩笑是另一種不會帶來任何傷害但又頗具傷害性質的幸福,這種幸福是讓人承受不了的幸福。這是我所理解的玩笑的對立面,這是嘲弄。這樣來嚇唬人帶有喜劇的屬性。沒有歡悅,也沒有自由的笑聲。但四處都是笑聲。可笑聲之中卻又包含著一種嘲弄的味兒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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