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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自德國的一封信


  我們明天就要返回巴黎,所以說在德國寫信這是最後一次機會。只在德國國境的邊邊兒上發信,這也是最後一次機會了。

  從巴黎出發經過馬恩的農村前往南希,沿途的景象十分淒涼,馬恩農村那些可悲的田地雖然在被耕作,雖然還平整,雖然那些掛上電線的灰白色樹木還聳立著,但是,這裡的靈魂卻看來仍然是枯萎的。無物,空虛。村子裡那些七歪八倒的房屋,就像是好牙齒中間那些爛牙似的。

  你來到斯特拉斯堡,儘管店鋪的招牌用的是法文,但當地人講的仍然是一口阿爾薩斯的德語。這個地方所感到的是死亡。到處都擺著來自米盧茲 和一度為德國人所有的工廠所生產出來的棉織品和經過漂白的棉織物。這些價格低廉的棉織品簡直充斥在市場上,是供過於求的。

   馬恩、南希、斯特拉斯堡及米盧茲都屬￿法國。再往東一越過萊茵河,就進入現在的德國境內了。

  大教堂的正面很高,很單調,很怪誕,有圓不溜秋的圓花窗,有長而又長的用石頭砌的禁閉室,在一片黑暗之中具有某種性質的陰暗。真奇怪,人們會把石頭砌在奇怪的石頭上砌得這樣高居然還不倒塌。哥特式的建築!過去我用紙牌搭成的城堡一旦倒了我總會感到十分高興。但這些哥特人和阿勒曼尼人卻看來對高聳入雲簡直熱衷極了。

  作為偉大的國界線萊茵河仍然是萊茵河。你一跨過萊茵河就可以感到這一點。這一帶平坦、呆滯、潮濕,繼而是寒冷的、彎彎曲曲的河水。然後到達河的彼岸,彼岸看起來是這樣寒冷,這樣空虛,這樣呆滯,這樣被人棄之於不顧。火車在這裡停下,火車在飛速行駛。繼而火車穿過平坦的萊茵河平原,經過一個個池水注滿了的水塘,經過象被凍結了似的田野,在這一片被佔領了的領土上,一片空漠。

  你一跨過萊茵河當地的精神面貌就有了改變。這裡,在又高又陡的河岸邊,可不會使你產生太多的親切感。沼澤般的一處處地方有如冷封。四野裡空無所有。似乎世上根本上就沒有人類的存在。

  生命好象已經向東方撤退。日耳曼人的生命一如退潮,好象正在徐徐地遠離與西歐的接觸,好象正在退向東方的沙漠。這一帶聳立著笨重的、圓滾滾的黑森林的群山,說黑是因為到處都是德國的其黑如漆的樹木,但其間卻有象打上了補丁似的積雪的白。群山有如一系列高大而錯綜複雜的圓土崗,它們在阻擋著美景的東去。你在萊茵河平原向群山望去,那你就會感到你真正是站在邊界線上,正面對著什麼什麼玩意兒。

  這你一到德國就會一清二楚。德國感到的是空虛,它擺出的一副架勢又有些象在進行恐嚇。據此推斷,羅馬的士兵過去是應當守衛過這些黑色的、巨大的、圓滾滾的群山;他們應當在一定的程度上曾經心懷恐懼,他們應當認識到他們自己力量有限。恐懼的產生應當是因為有當地看不見的那些土著。恐懼應當是因為害怕森林中潛藏著的那些看不見的生命。恐懼在於那些他們自己的對立物給他們會帶來的對立。

  據此推斷,現在的法國人也會恐懼,也會產生神秘的恐懼。但是,你是不應當蔑視你的恐懼心理的。

  德國(或者說德國的這一小塊土地)現在的情況已經同兩年半以前(當時我也正在德國)大不相同。那時候的德國還向歐洲開放。那時候的德國還指望與西歐重聚——還希望與西歐達到某種性質的和諧。可現在這種情況已成既往。不可避免的、神秘的障礙物又重新落下,法國人精神上的主要傾向現在是再一次朝向東方,朝向俄羅斯,朝向韃靼人居住的地域。韃靼人居住地那奇異的旋風的中心又成了肯定性的中心,而西歐的肯定性則已經破滅。我們文化的肯定性已經破滅了。源於韃靼人的土地的影響正在來到,正在令人看不見地來到。正是基於這個原因所有的德國人現在才都是以一種迷戀的心情閱讀《野獸、人、上帝》這部書。他們對極具破壞性的東方又產生了迷戀,過去產生過阿拉提 的,豈不正是那兒?!

  所以說,這個地方是在夜裡。巴登巴登 是一個安靜的小地方。但這裡的旅客已經全部離去。這裡再也沒有那麼多的屠格涅夫、陀思妥耶夫斯基、大公和國王愛德華們跑來飲礦泉水。它在表面上的全部影響正在於以礦泉水而舉世聞名。但現在這已經成了一場空。只有一座黑森林裡的小村子,只有滿載木料的一輛輛馬車,經過這裡前往法國人居住的區域。Rentenmark,即德國新出的金馬克,它現已經變得昂貴得十分令人討厭了。英國的物價很高,但用美國錢在巴登買東西遠比在倫敦買得少。在這裡沒有活兒可幹——與之相適應,口袋裡自然會一文莫名。除了必不可少的必需品人們簡直不買任何東西。店主東們十分絕望。活兒越來越少得可憐。

  五至六世紀侵入羅馬,橫掃歐洲的匈奴王。
  以礦泉水著名。「巴登」在德語中意即溫泉、浴場。

  家家都不裝電話——這是因為負擔不起。電車已經停開,一天大約只有三趟開往火車站。開往郊區安娜堡的電車道已經生銹,電車再也不會往那兒開了。有誰出得起十芬尼的車錢呢?!現在十個芬尼可不是一個小數目:十芬尼等於一個便士。它等於一萬億馬克。

  金錢變成了瘋子,因為錢的緣故,人也變成瘋子了。

  一到晚上這個地方幾乎一團漆黑——目的在於省電。省,省,省——節省也在發瘋。好在政府還能夠辦到讓麵包仍然比較便宜。

  然而,到了晚上,你會感到在一片黑暗之中有什麼奇異的東西在騷動,在這尚未被征服的黑森林之中,會給人帶來一種正在騷動的感覺。你挺直身子,你細聽黑夜。存在著的會是一種危險的意識。人民是不危險的。人民看來並不危險。危險的感覺是從天而降,這是一種奇異的、神秘的、令人毛髮悚然的危險的感覺。

  有些事已經發生。有些從未發生過的事已經發生。舊世界古老的符咒已經失去作用,古老的、怒氣衝衝的、暴烈的精神已經開始露出了苗頭。戰爭固然給世界帶來過劇烈的痛苦但並沒有使世界失去和平生產的希望。這種古老的希望仍然主宰著世界,至少仍然主宰著意識。即使是在德國,這種希望也依然是沒有完全被拋掉的。

  但是,在人的感覺中,這種希望卻好似已經實際上破滅。正是這兩年的時間完成了這樣的業績。和平生產的希望成了泡影,古老之流,古老的信念現在已經破滅了。但比這更古老的古老之流卻已經現出端倪。歸去,歸去,向魯莽滅裂的韃靼人區域那種性格上的極端歸去,離開文明的基督教的西歐傾向遠去。在我看來這種情況已經發生。這比任何一件真正發生的事件更具深刻的含義。這是今後一切事件會是什麼樣的狀況所據以呈現的根源。

  這種感覺是從來也不會緩解的。你溯萊茵河穀而上,這裡全是潛藏著的危險、沉默和懸而未決的感覺。但這並不是說人民真正在做什麼計劃,在制訂什麼方案,在做什麼準備。對此,我是片刻也不會相信的。但是,有些變化已經在人的心靈裡產生,這無法阻止。人的心靈在從講求協調一致往後退縮,這使人的心靈的本身變得強悍。在這歷史終結的時刻,史前時期的日耳曼人的精神卻又重新回來了。

  海德堡的情形也是如此。海德堡的人多極,多極,多極。學生們是同樣,背著帆布背包的青年們是同樣,少男少女們在從山上成群結隊地走下來。是一樣,但又不是一樣。這些奇怪的青年社會主義者的隊列(其中既有男孩子也有女孩子)在職業上並沒有實利性,他們這些人的主張半具神秘性,他們給你留下的印象十分奇特。在他們的身上會使你感到有某種原始的東西,你會感到他們好似是一些四處流浪的、鬆散的團夥,就像是一些被打得七零八落的部落。但這一大群、一大群的人卻不知怎地會使人產生沉默、秘密和鬼祟感。就好象一切東西和一切人都在遠離古老的和諧一致,都好象是野蠻人在森林中鬼鬼祟祟地行動以避開人們的視線。舊習猶存。但絕大多數人現在一貧如洗。感覺的流水全部是在倒流的。

  你站在城鎮外面森林的高處,你俯瞰內卡河清清的河水迅速地、一泄千里地離開又高又深的德國土地匯入萊茵河。夕陽在慢慢西沉,一片猩紅在溶入萊茵河穀的煙霧。河對岸古堡遺址古老的、粉紅色的石頭看起來在下面的陰暗處正滿臉慍怒,正主帥氣十足,那古老的、擠得緊緊的海德堡一家家高聳入雲的屋頂在河口壓縮在一起,這些屋頂在閃現著、閃現著微弱的光。有藍色的煙霧呈現在人們的眼前。

  從一切方面來看,似乎歲月的車輪是在飛速地倒轉而不再前進。就好似春天已經破碎,就好似春天在飛速地旋轉,就好似時間正以一種神秘的迅猛旋轉著在走向某種死亡。就好象旋轉是走向幻影般的德國中世紀,繼而是走向羅馬時代,繼而是走向沉默的森林和危險的、鬼鬼祟祟的野蠻人的歲月。

  日耳曼人身上的有些東西是不會改變的。白色的皮膚,他們具備四大要素,他們是危險的。我們的文化源于黑眼珠和藍眼球的溶合。世世代代以來,兩個種族的會合、混合和溶合一直是我們的喜慶。凱爾特人曾經在我們的國土上定居,他們本屬異己,但是,對於形成混合的化學反應來講卻不可或缺。歐洲的文明就是因此而興起。這些大教堂和這種種思想也是由此而來的。

  但現在的凱爾特人卻正在成為一種造成分崩離析的力量。拉丁人和南方人正在放棄同北方人的聯繫,北日耳曼人的衝動是退回到韃靼人的世界,是退回到頗具破壞性的韃靼人那旋風的中心。

  這是命運,是無人能夠改變的命運。這是命運。血液在變。近三年來,歐洲血管裡血液的組成要素(特別是日耳曼血管裡血液的組成要素)已經改變了。

  與此同時,由於佔領魯爾,由於英國的無所作為,由於日耳曼人錯誤的意願,我們是自己造成了這些變化的。但是,顯而易見,這可無能為力。

  1924年2月19日寫。1934年10月13日載在《新政治家》上。1936年收入《鳳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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