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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山之中的耶穌受難像(4)


  從布倫內羅 往南,我只見過一些俗不可耐或表情傷感的耶穌受難像。在這些耶穌的胸部和膝部都有很大的傷口,腥紅的顏色往下淌,往外冒,這一來,釘在十字架上的軀體就變成了可怖的紅白相間的條紋形物體,不過說得更確切一些,只不過變成了一些令人看了會感到噁心的紅色條子的物體而已。

   在意大利境內。

  人們常常在山區小道拐彎的地方往岩石上塗油漆;在通往金茲靈的路上塗的是藍白兩色的小圓圈,在通往聖雅各的路上塗的是紅色的色塊。你打算去什麼地方,你就可以按照藍白圓圈、藍白三道橫線或是紅色的色塊所指引的路線往前。岩石上的紅色是用紅色油漆漆上的紅色,這種紅色同耶穌受難像上的紅色是同樣的一種紅色。所以說,既然耶穌受難像上的紅色是用油漆漆上,那麼,岩石上的路標也同畫液一樣,也是會使人動感情的。

  這些受難像的表現手法都十分強烈,在一片強烈的眩目

  感之中,我忘不掉伊薩爾那位沉思默想的小個子耶穌。他穿著小小的紅色法蘭絨的外衣,頭上是鍍金的荊冠。在我的心目中,那位耶穌至今仍然是十分真實而親切的。

  「去贏取榮譽吧。大言不慚的人啊——穿上你的法蘭絨衣裳吧。」 可為什麼為了使我高興,他的外衣一定要用紅色的法蘭絨呢?

   此處原文為法語。

  在聖雅各附近的山谷中(剛剛跨過山脊),距鐵路很遠,路邊有一座很大、地位很重要的神殿。這是一座華麗而怪誕的教堂建築,外部粉成粉紅和奶黃色,有許多華麗的小拱頂。裡面的耶穌像給我留下了最為驚人的深刻印象。這位耶穌身材魁梧,孔武有力,他坐在十字架的前面,想來這是表現他復活之後坐在墳墓旁邊的吧。他側身而坐,就好象終結已經過去,就好象終結已經結束,就好象興奮也隨之消逝,就好象唯有體驗所產生的結果還依然存留似的。在他的強壯有力的、赤裸的、累遭挫折的身上也有血污,他坐在那裡顯得十分笨重。但真正使人感到可怖的是他的臉。他的臉在沉重的、曾經上過十字架的肩上稍稍偏轉,他似乎在觀看什麼。他的身體被人釘死過了,他的臉令人感到超乎一切的可怕。他的眼睛對準著一個目標但好似什麼也沒有看見,他的眼睛好象只能看見他眼睛本身的血液。這樣說的根據是他的雙眼都已經充血,眼白已經變成了腥紅色,虹膜也已經變成紫色的了。這一雙紅色的、充血的眼睛的瞳孔有著血污,這一雙眼睛異常可怖,這一雙眼睛好象在透過不久以前由於殘酷的死亡所流出的鮮血在看著每一個走進神殿的人,這兩隻眼睛簡直可怕極了。他那赤裸、強壯的身體已經有過死亡的體驗,他坐在那裡十分沮喪,他只有結束、笨重和沉重之感,說沉重,是由於恥辱。他的生命僅僅還存在於他的臉上,他臉上的表情是兇惡的,可憎的,有如一名罪犯雖然生性殘忍但卻經受了痛苦。在這張僵死的、受過打擊的臉上和充血的兩眼裡你不能發現因悲傷和仇恨而產生的犯罪感覺。他已經被征服,已經被粉碎,已經被打垮,他的軀體是由痛楚所堆積起來的一個總體,他所代表的只不過是不可思議的屈辱。但他的意志仍然頑強和醜惡,將仍然與深深的仇恨結成一體。

  一個這樣的形象坐在這樣一座漂亮、華麗、粉成粉紅色的神殿裡實在令人感到詫異,而且這座神殿是座落在阿爾卑斯山的山谷,再說,在我們的心目中,阿爾卑斯山山谷盡是鮮花和傳奇,就象英國塔特陳列館裡面收藏的畫幅似的。「奧地利的蒂羅爾之春」在我們的頭腦裡等於樸實無華、返璞歸真的秀美之夢。但這種夢境竟然也將這位痛苦與死亡沾汙了其笨重軀體的耶穌也包括在其中,這位耶穌壯實而又充滿活力的生命已經被肉體上所經受的暴虐征服,他的充血的兩眼仍然在回顧,而且他的兩眼仍然充滿了仇恨,是表情極度悲哀的。

  這座神殿維修得很好,顯然經常有人前來朝拜。裡面掛滿了作為還願的物品和獻上的祭物。這座神殿是頂禮膜拜的中心,是某種令人感到可憎的頂禮膜拜的中心。以後,就好象肮髒的精靈就居住在這個地方一樣,黑色的松林和山谷中的溪流也似乎變得肮髒起來了。鮮花因此好似並非出自天然,山巔積雪的光輝也因而好似只不過象極度的、冷諷熱嘲的恐怖在閃耀而已。

  再往前走,在那些人口稠密的山谷中,所有的耶穌受難像都或多或少受到損壞,都顯得比較俗氣。只有在很高的地方(那些地方的受難像越來越小)才有古老的美,才有宗教。越往上這種性質的紀念物越來越小,到了雪山,這種紀念物豎立在那裡就活象一根標杆,或者說,它就象一支箭但箭羽是朝上的。受難像頭上尖尖的篷蓋就是箭羽。篷蓋下,受難像簡直是一件小玩意。雪花兒向小棚子的地面吹,吹向沒有遮掩的耶穌。四周是銀的世界,四周是由山巔所形成的可怖而又雪白的曲線和凹面,山峰之間的銀白下陷,但一條條小路仍然通過山峰。山峰所在,也就是道路走到絕頂了。走到山頂,最後一座耶穌受難像就呈現在眼前,受難像有一半埋在雪裡,它小巧,上面好象是裝飾似的蒙上了雪花。嚮導在前面慢吞吞地領路,他步子沉重,他對聖像不予理會,他並不向他致敬。再往前走,山區的每一個農民都要脫帽。但這位嚮導卻滿不在意地慢吞吞地走著。由於職業上的關係,現在他倒成了要人了。

  距梅茲不遠,在喬芬的一條小小的山路旁有一尊倒在地上的耶穌像。為了害怕冰冷刺骨的寒風會吹散我的意識,我一邊匆匆下山一邊仰望四周一座座永遠不變的、光輝照人的積雪的山峰。雪峰猶如空中不朽的刀光劍影。於是,我飛奔,我跑進一座古老的苦修院的刑具室 裡去了。它位於寒氣逼人、怪石嶙峋的山坡上,四周都是雪山,雪山都高出雲表。

   原文為德語。

  木制的屋頂因為年代久遠已經變成了灰白色,屋頂佈滿了地衣,地衣在生長著,象叢生的植物似的。標杆下,岩石上,有一位被絆倒在地的耶穌,他失去了兩臂,他躺在地上姿態很不自然,他全身赤裸。這是一尊座落在光禿禿的、沒有琢磨過的岩石上的木雕。這是古老而又粗糙的耶穌雕像之一。這種雕像一般是用木頭砍成,都有很長的、楔形的四肢,都有細細的、線條單調的雙腿,這種雕像對於真正的神靈,對於表現宗教上的真理的欲望來說當然十分重要,然而,這種雕像都不是基於感覺上的經驗而雕刻出來的。

  這位倒在地上的耶穌齊肩失去雙臂,雙臂仍然釘在十字架上,就象那些掛在神殿裡還願的物品一樣。不同的地方在於這兩隻胳膊只以掌心為起點被吊著在東搖西晃,掌心仍然被釘著,兩臂的肌肉是用朽木胡亂雕成,令人一看就覺著不對頭,就覺著被弄顛倒了。寒風一忽兒把兩臂刮得擺向東,一忽兒把兩臂刮得擺朝西,兩臂在這荒涼、冷漠的石山上予人以痛苦的印象。標杆下,這位耶穌倒在地上背部著地的姿勢十分怪誕,我並沒有接觸它的膽量。我捉摸著:誰會跑來把這件已經摔壞了的東西取走,還有,誰要是這樣做,那他又會是出自什麼目的呢?

  寫於1912年。1913年3月22日載於《維斯敏斯特公報》。1916年載《意大利曙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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