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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山之中的耶穌受難像(3)


  在奧地利的境內,這裡,那裡,一座耶穌受難像究竟是出自哪一位特定的藝術家之手你常常可以一眼就可以分得清清楚楚。在澤姆山谷,在蒂洛爾的中心,在因斯布魯克的後面,有五六座受難像就是出自同一個雕刻家之手。這位雕刻家不是那種表現一種觀念和信條的農民。他大約是一位藝術家,他應當受過訓練,頗有頭腦,他大約是在維也納工作。他看來是在有意識地為表達一種感情作嘗試,他並不是在為表現一種真理或一種什麼宗教上的論據做其蠢無比的努力的。

  由他雕刻的一尊受難像被放置在又陰又濕的克蘭姆山谷的深處,山谷好象從來就處在半晝半夜,一切都影影綽綽,道路的一邊是懸岩和生長在高處的樹木。另一邊是永不停息的、在巨石之間盤旋奔流的溪水,喧聲沒有片刻的歇息。河對面巨石高懸,上面是高高的天空。於是,走在路上就好似是在半夜半晝的時分,就有如置身地獄。就在這樣一條小路(馱馬正在經由這條小路爬上偏僻的、四面是山的一座座山村)的下方,在一個陰森的地段,一位身材高大、面色蒼白的耶穌正在那裡被懸吊著。他的身軀比真人還要高大。他身軀前傾,他剛剛死去,他的發育生長十分完全的身體的重量完全集中在釘住他的雙手的釘子上。這樣一來,死亡的、沉重的身軀就只好往前傾,往下墜,就好象由於本身的重量他將要與十字架分開,很快就要倒下來似的。

  這就是了局。他的臉由於委頓的、死一般的表情顯得毫無感覺,他的臉由於痛苦被雕刻得相當殘忍。一張醜陋但富於熱情的嘴由於因死亡而帶來的幻滅感是永遠下垂的。死亡就是徹底的幻滅,死亡有如一紙加在整個軀體、加在存在、加在忍受、加在疲敝、加在人的熱情上面的封條啊。

  小路陰森而又潮濕,溪水永不停息地在咆哮,有如痛苦永遠也沒有終結。趕馬人沿著位於山谷一側的小路往上攀登,他距離這位身材高大、臉色蒼白的耶穌越來越近,他走過耶穌的身邊,但他並不抬頭看一看,他把他的臉朝向一邊,可他脫帽,他的堅不可摧的高興勁兒後縮了,他好似要把他本身的存在加以消除。他在一片陰森之中匆匆地往前趕路,他跟在馬匹的後面爬上陡坡,高大的、蒼白的耶穌被高高地吊在那裡,在擴大,在延伸著。

  趕馬人心存畏懼,儘管他是一個壯漢,但畏懼之心在他的身上始終是存在的。他的靈魂並不堅強。他的靈魂由於畏懼而變得畏縮和蒼白。頭上群山陰森,下面是陰森處溪流在怒吼。他的心在恐怖的磨盤間被磨得嘎吱嘎吱地響。他在已經死去的耶穌那被擴大、延伸的軀體旁邊經過之時脫帽這是在向死亡之神致敬。耶穌就是一位死亡之神他就是死亡的化身啊。

  趕馬人認識到這位會導致死亡的耶穌是至高無上的主。看來這位山區的農民是將恐懼的基礎建築在對死亡,對肉體的死亡滿懷畏懼之上。舍此而外,他什麼也不明白。他的感覺所能達到的極致在於肉體上的痛苦,在於肉體上的痛苦達到極致的地步。他的生命的頂點亦即他的完成正是死亡。正是因此他才會對死亡十分崇拜,才會在死亡的面前鞠躬,才會被死亡弄得成天感到害怕和迷惑。死亡就是他的生命的完成,為了使他的生命的臻于充實和完滿的境界,他是必須經受肉體痛苦的折磨的。

  恰恰是因為有上述原因,在一個個山谷裡這一座座肉體上死亡的紀念碑才會隨處可見。再往前走一小段距離,在一座橋的橋頭也有一座耶穌受難像。這位耶穌的身材比較小,是出自同一個雕刻家之手。此一耶穌有一把漂亮的鬍鬚,身材瘦小,身體吊在十字架上似乎比較輕鬆,而彼一耶穌則身材高大,皮膚黑黑的,長相相當漂亮。不過不論是此一耶穌還是彼一耶穌,反正這兩位耶穌都是死亡不偏不倚最終取得勝利的象徵,而且這裡所說的死亡是徹底的死亡,是否定性的死亡,是象抽象的死亡意義一樣的完全的死亡,是同犬儒主義在終結的完成的理解上大異其趣的。

  處處都一直在遭受肉體上的痛苦、突發性事件和突然死亡的困擾。每逢災難降臨到一個人的頭上,關於這件災難性的事件就會留下一件小小的紀念物用來向傷害與死亡之神祈求贖罪。那可能是表現一個人挺著胸脯站在水中,他往水下沉沒,他雙手伸向天空。如果將這樣一張畫像鑲在木框裡掛在樹上,那麼,這個地方就成了紀念這個事件的聖地。如果是一棵樹倒下象打斷一根樹枝一樣打斷了一個人的腿,血在往上直噴,那麼,就會往石頭上掛上一幅粗糙的畫。性質怪誕的苦惱和恐懼總會突然產生,在災難發生的地方,為了以存永久,一幅小小的圖畫總會由人用釘子掛起來的。

  這就是崇拜,這就是對死亡,對向死亡進軍,對肉體的暴力和對痛苦的頂禮膜拜。這中間當然也存在著某些粗暴以至狠毒,這有些象某些腐敗行為,這是一種回憶的形式,這是表現我們在沿著我們生命產生和發展的道路重新回過頭來喲。

  轉到山脊走上往南通往羅馬的皇家大道,具有決定性意義的變化出現在眼前了。這一帶的耶穌有著不同的性格,在風格上或多或少都遵循現實主義的手法。其中的一位耶穌雖然被釘在十字架上但姿態優美,頭髮光潔,他活象是鄧南遮的少爺裝成受難的聖徒但實際上是一個花花公子。這位耶穌連受難也要按照十分講究斯文的當地風格。雅致在這個地方非常重要,這十分符合奧地利的風格。你大可把這位年輕人裝出這樣一副引人注目和相當新穎的姿態想像為他這僅僅是為了博得婦人的歡心。這恰是維也納的習尚。這中間當然也存在著勇氣和機智。正是身體方面所具有的極富個性的驕傲才戰勝了環境所造成的困難。以勻稱、雅致的形式所表現出來的驕傲和滿足,還有那一頭漂亮的頭髮,那優美的丰姿,這看來比死亡和痛苦的嚴峻事實還要重要。這可能愚蠢,不過同時也是值得推崇的。

  但是,再往南行,臨近新的山脊,耶穌受難像的上述傾向就逐漸減弱,變得帶有傷感的成份了。這一帶的耶穌雕像一個個仰首向天,兩眼低垂,表情悽愴,完全是被公眾普遍接受的雷尼 風格。這些耶穌都哀傷太過。他們都在仰望上蒼,都在懷著自我憐憫之心在想著他們自己。其他一些耶穌也象挽歌一樣優美動人。這是許多死去了的雅辛托斯 以其英俊但卻死亡了的青春被提高和發展了展示在人們的面前。

  鄧南遮(1863—1938)是意大利著名的詩人,小說家,戲劇家,記者和政界的頭面人物,一度是墨索里尼的御用文人,狂熱的法西斯分子。
  意大利十七世紀博洛尼亞畫派油畫家和版畫家,新古典主義的先驅。曾為羅馬教皇作壁畫。
  希臘傳說中的美少年。

  男性青年的軀體在十字架上前傾,很象一朵凋謝了的花兒。人們會覺著這些耶穌唯一的真正特性就是死亡。死亡多麼可愛,死亡多麼激動人心,死亡多麼真實,死亡多麼令人滿足!這是完全符合挽歌的風格的。

  這裡還有一些一般的由廠家製造的耶穌,它們並不十分重要。這些耶穌同我們在英國看見的一樣,毫無特點,空洞無物,十分俗氣。不過在這些耶穌的身上有用紅色油漆彩繪成的傷口和流出來的鮮血,這倒是很能感動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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