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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山之中的耶穌受難像(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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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伐利亞高山地區的男人和女人在體態上都有著奇異的,非同一般的美。他們身材高大,利落、漂亮、藍色的眼睛十分清澈,瞳孔又小又緊湊,虹膜都漂亮極了,恰似照耀在藍色冰層上的光。他們修長完美的四肢和筆挺的身軀好象完全是用有生命的什麼物質雕琢而成,它安詳,與塵世絕緣,所以具有鮮明的、似乎是與肉體有區別的特殊性。哪裡有巴伐利亞人就好象那裡的一切都會相形見絀,都會向後退縮,就象碰上了嚴重的霜凍似的。 他們的美就是這樣幾乎具有一種奇特的、明確的特立獨立性,就好似他們當中的每一個人都要跟他們的同胞遠遠地、永久地分隔開來似的。 但他們歡樂,他們不妨說是具有藝術家靈魂的唯一的一種人群。他們至今還在以出自本能的完美上演神秘劇,他們至今還會在山野裡奇奇怪怪地唱歌,他們喜歡假裝,他們喜歡啞劇,他們的遊行隊列和宗教節日都表現出一種莊嚴肅穆和狂熱的勁頭,都會給人留下極為深刻的印象的。 這是一種慣於走向神秘的、感官方面的歡悅的兩極的人群。他們的每一種姿態都是來自生命的本原,他們的每一種表現都是一種符號語言。 說到知識,這裡有感官上的體驗;說到思想,這裡有神話、戲劇、舞蹈和歌唱。一切事物都有血有肉有知覺。但這裡的萬物都不是出自心靈。心靈是自然熱的四處彌漫,心靈與周圍並不分離,心靈一直是被淹沒了的。 此時此刻在我的頭頂上一直存在著積雪永恆的、具有否定屬性的光輝。在我的下面都是生命,是血肉在精心玩弄的熱流。但上面是不變的不存在所發出的光。生命會死亡,生命會朝向這樣一種不變的光輝走去。夏天和地上盛開的藍的、白的花兒在人們的勞作和狂喜聲中逝去,消失,變成照耀在我們頭上的光,光是寒的,光在等待,光會等著一切向存在狀態轉化的時刻重新到來的。 那結局展現得十分清楚。這位農民別無選擇。命運以超越的姿態在他的頭上閃現著微弱的光,那是永恆的,不可思議的不存在所閃現的光。而這也正是我們的生命,這是肉體所經歷的勞作與熱烈的混合,我們的生命隨時都在化為蒸汽向上蒸發,都在向天上與永恆不變的光融合,這種光正是常年積雪所形成的光。而這,也正是永恆的結局啊。 歌唱、舞蹈、演出、進行肉體愛的傳遞、復仇、殘酷、工作、悲傷、或者宗教,總之,不論訴諸其中的一種什麼,最終的結局終歸一樣,最終的結局終歸要化為永恆的、光芒四射的否定。由此也就產生了這位山地農民的最終了局,產生了美和完滿。他的體型,他的四肢,他的面孔,他的動作,他的一切都構成了美和完滿。沒有消長,沒有希望,沒有變化過程的產生,一切都從來都是這樣,一切都是永遠如此結局永恆,結局無始無終,結局沒有變化。一切存在與死亡都是結局的一個組成部分,而結局又總是永恆的,不變的。由此可見,既無所謂變化的歷程,也無所謂死亡。一切都是存在,是現在的和永遠的存在。這位巴伐利亞農民的奇異的美和最終結局以及在他身上所表現出來的特立獨行性也就是由此而來的。 耶穌受難像在表現這些道理上是十分明顯的。在受難像的身上,本質正是利用木雕得到了再現。面孔空虛木然,幾乎毫無表情。你會為之一驚,你會意識到耶穌的臉正是這些地方活生生的男男女女的臉,你會意識到這張臉是多麼地沒有變化和多麼地定型。它漂亮,但這張臉恰似一種純粹的形式,是木然不動的。在這張臉上同樣有著潛在的卑賤、隱晦與殘酷。這張臉是美,是純粹美和造型美的一個組成部分。這位耶穌的身體同樣顯得僵硬而又定型化,但它具有奇異的對稱美,在靜態的緊張中,它成為一件明確的存在之物。沒有運動,沒有可能產生的運動。這個存在是固定的存在,它具有終結的性質,整個軀體被封閉在一種認識之中,這種認識美而完滿。它被釘在十字架上。它並不憂鬱,它並沒有死去。它十分頑強,它知道它本身的無可否認的存在,它對於感覺經驗的絕對真實有肯定的認識。儘管他被釘在不可挽回的命運之上,但是,在命運容許的範圍之內他卻具有源自感覺經驗的力量並感到歡快。正是因此他才能夠毫不冷漠地對命運和由感覺而產生的神秘的喜悅採取接受的態度,他是完滿的,最終的。他的感覺經驗至高無上,是生與死的最後完成。 不論何時都是同樣,在山坡上用鐮刀收割莊稼,砍伐樹木,在冰塊漂浮的河上放筏子,在小酒店裡飲酒,作愛,演啞劇,強烈而仇恨地仇恨,在香煙繚繞的教堂裡走火入魔地匍伏在地,在奇特的、陰暗的、聽天由命的、祈禱豐收的行列中行進,砍倒年輕的白樺樹,參加喪葬,這種種和一切都沒有兩樣,陰暗的、強有力的、神秘的感覺經驗都同樣會集於他的一身,他無知無識,他註定不會超越結局的絕對,這也就是說,對於至高無上的、永遠適合的、偉大的、冰冷的不存在狀態的不可變更性,他是註定不可能超越的。 繼續走,溯伊薩爾河而上,走向奧地利,小溪越來越小,溪水越來越白花花的,空氣越來越有寒意,北面的山充滿了魅力,北面的山由於鮮花盛開光彩照人,但北山的魅力到了這裡卻在消逝並終於讓位於黑暗,讓位於不祥的預感。走到這裡我又看見了一位小小的耶穌,這位耶穌好象恰是這個地方的靈魂。道路沿著溪流,溪流同白花花的冰塊在一起沸騰,溪流流經岩石和高聳在上的狼一樣的松林,流經粉紅色的沙洲之間。空氣寒冷,空氣嚴酷,空氣高在天際,一切都是嚴寒,一切都彼此不相聯繫。在路邊,在一個小小玻璃匣子裡有一位小小的用木頭砍成的耶穌,他的頭倚著他的手,他略有倦意,他在執著地沉思,他的肘部以奇異的、呆呆地出神的姿態往上揚,他的肘部靠在膝上。他超然地坐著陷入夢幻和沉思,他頭上戴著金黃色的荊冠,身上穿的是一件小小的紅色法蘭絨袍服,這是一個農婦為他縫製的。 毫無疑問,他一定至今還坐在那裡,那位小小的、臉部的表情茫然、身穿紅色法蘭絨袍服的耶穌一定還在那裡夢想、沉思、忍耐和堅持著。他滿懷憂思,就好象世事在他的心目中實在不堪忍受似的。解脫無路,即使是死亡也不會提供解脫的途徑。死亡不會為存在於靈魂深處的憂慮帶來答案。憂思就是憂思,憂思決不會因為操刀一割而停止存在。死亡既不創造也不毀壞。存在的,就總是存在著的。 那位小小的、沉思中的耶穌對此異常理解。可他在沉思什麼?他的業已定型的忍耐和耐心是憂傷的。在命運所表現的一片寧靜之中,他內心又有著什麼性質的渴求?這個問題關乎「活著還是死去」,這大約就是問題的所在吧,但是,對於這個問題死亡卻無法作出解答。這個問題與活與不活有關,這個問題涉及存在——存在與不存在。堅持與不堅持並不是問題的所在,忍耐與不忍耐同樣並不是問題的所在。結局豈非終歸是化為烏有?如果結局並非如此,那麼,有又是何物?頭上積雪永恆的光在永遠閃爍,這光對一切生命的全盛時期都不會拒不接受,這光永遠不會發生變化。結局既然是光明的,永恆的,既然最終要複歸於雪白的不存在狀態。那麼,存在又是何物呢? 走近阿爾卑斯山轉折的地方,走向山的絕頂和南坡,受教育世界的影響就可以重新感受到了。巴伐利亞在精神上是處於偏僻的角落,迄今與外界很少發生聯繫。那裡的耶穌受難像古老、灰暗、抽象,那裡的耶穌受難像很小,小得很象真理的內核。但是,深入奧地利的境內,那裡的耶穌受難就變新了,就漆成白色,就比較大,也比較突出了。那裡的受難像是晚近期的表現,比較內省,比較具有自我意識。但是,情況儘管如此,那些受難像仍然真實地體現了人民的靈魂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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