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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山之中的耶穌受難像(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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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往意大利的皇家大道是從慕尼黑出發跨過蒂羅爾,再穿過重重大山經由因斯布魯克和博嶺①,然後到達維羅納。當年皇帝們② 南行前呼後擁的大隊人馬走的就是這條道路,由美麗的意大利回到他們自己的德意志,也是走這一條路的。 可古老的帝國為了保持虛榮在固守德意志的精神上究竟達到了什麼程度?德國歷代的國王們是不是把已成既往的羅馬帝國繼存下來了?也許這個帝國從來也沒有真正存在過而只不過是聽起來調門很高,聽起來神氣活現的吧。 也許一定程度的狂妄自大③ 是德國人與生俱來的本性。 ①蒂羅爾及因斯布魯克在奧地利境內,博嶺屬意大利。 ②「皇帝」指神聖羅馬帝國皇帝,「帝國」指神聖羅馬帝國。 ③此處原文為德語。 如果世界上的一切民族都能夠意識到各個民族都具有一定的特點,如果世界上的一切民族都能夠做到對旁的民族所具有的特定的民族性持理解和贊可的態度,那麼,世界上的事情就會簡單得多了。 時至今日,皇家的大隊人馬再也不會南行,再也不會有什麼皇家的隊列跨越這一帶的重重大山。這條大道已經從人們的心裡被抹掉,這條大道已經被人們置之腦後。不過這條大道仍然存在,路上的一個個標誌也依然屹立在這兒。 現在這一帶還有許多耶穌被釘在十字架上的受難像。這些受難像不僅僅是這條大道的諸多象徵而且至今與這條大道還或多或少有著不可分割的關聯。當年一隊隊皇家的隊列由教皇賜福,由大主教們伴隨,一定沿路象栽種一種新品種的植物一樣把這一尊尊神聖的偶像樹立在群山之中,以後,又基於當地的土壤和當地民族所表現出來的接受程度和態度,這些偶像於是又大大地多了起來了的吧。 如果路過巴伐利亞高原和丘陵地帶,你不久就會意識到這一帶不啻是另一個國家,有著另一種宗教。這裡簡直等於是一個奇異的國度,顯得十分偏僻和遙遠,幾乎與世隔絕。或許,巴伐利亞是早已被人遺忘的那些皇家人馬的國家吧。 沿著這一帶一條條暢通無阻的道路前往山區,對於路上的耶穌受難像和神殿你不會十分注意。這大約是因為你對它們的興趣已經消失。受難像的本身實際上什麼也不是。受難像只不過是由廠家生產出來抒發傷感主義情緒的製成品。人的靈魂不會把受難像放在心上。 但是,久而久之,等到一座座耶穌受難像在各自的篷蓋下一個一個朦朧地、隱隱約約地出現在人們的面前,這些受難像就給這一帶的整個農村帶來一種新的氛圍,就會給這裡的空氣帶來一種黑暗和負擔(這一帶鄉村的空氣本來由於高處積雪的反射是相當不自然地明亮耀眼和彌足珍奇的),就會使黑暗籠罩著大地。來自山上的光是珍奇的,超凡出塵的,充滿了奇異的光輝。在這條暢通無阻但雜草叢生的路上,每逢道路拐彎的地方,人們就可以時不時看見一尊耶穌受難像。這些受難像的上面都搭有尖尖的篷蓋,它們會投下影子,也會投下一種神秘的氣氛。 一天傍晚,我獨自一人來到山腳一片沼澤地帶,天空一片鉛灰,天空與塵世無涉,天空看不清楚,一座座小山幾乎一片漆黑,我為之一驚,我猛然間進入有意識的狀態。在幾條小徑的交會處有一座耶穌受難像,在耶穌的兩足之間有一小把罌粟花。我首先看見的是罌粟花,然後才看見耶穌像。 這是一座古老的神龕,是一位巴伐利亞農民的木雕創作。耶穌是阿爾卑斯山下的一個農民。他顴骨很高,他四肢壯實。他的面孔十分平常但已有殘缺,他兩眼盯著對面的一座小山,他的脖子顯得相當僵硬,他好象在與釘子和十字架相抗爭,他好象要擺脫他無法擺脫的命運。這是一個在精神上被釘住了的男人,但這個人正在頑強地跟束縛和屈辱抗爭著。這個男子漢正當中年,他平凡,粗魯,具有農民的某些卑賤的地方和某種堅定不移的高貴品質,正是基於這種品質,他的靈魂才決不會對環境採取屈從的態度。他的靈魂平凡得幾近茫然若失,然而他,這位以耶穌受難像的形象來體現的中年農民卻正在堅定不移地抵抗著他的悲慘命運。他決不投降。他的靈魂是執著的,他的意志是堅定的。他就是他自己,他不管他所處的環境如何,反正他的生活道路是已經決定了的。 沼澤地帶的對面可以看見由一座低矮的,平頂的農舍向外射出的光線微弱,桔紅色的方形燈光。我記得這一家的男人和他的妻室兒女在大雨傾盆、雷電交加的時刻是怎樣抱著乾草進入他們的小屋,記得他們一家老小是怎樣一聲不吭地緊張勞動,幹活一直幹到天黑的。 他們的身軀前趨,他們的身軀躬得快要挨著大地,他們的軀體幾乎躬成了圓形;他們的兩臂圓抱,他們緊緊地抱著乾草,他們的兩臂柔和地貼近他們的前胸和軀幹;乾草熱辣辣地刺痛他們兩臂和胸部的肌膚;他的肺部充塞著草本植物枯乾的氣味;大雨如注,大雨淋濕了雙肩;他身上的內衣和結實發燙的肌膚緊貼在一起,大雨來勢很猛,大雨給生機盎然的肉體帶來愜意的寒意,大雨不聲不響地淌到腰部;這就是農民,這就是具有肉體知覺的、熱情的角鬥士。這種種景象太令人陶醉了。這很象服下安眠藥或令人心醉神迷的藥劑那樣令人感到陶醉;在大雨中把肉體要承受的重荷拎起來,跌跌撞撞地經過叢生的雜草進入小屋,在小屋裡卸下兩臂的負荷,把乾草扔在乾草堆上,在乾燥的小屋中再一次感受到光明和自由,又向寒冷的大雨走去,又在大雨中彎下身子,又抱起重荷,把身子挺直,然後重新回到小屋裡來。 正是這,正是這種肉體感覺上永無休止承受的壓力和所產生的奮起使人的身體充實和具有活力,並且使心靈充滿熱,使心靈處於麻痹狀態。肉體經驗的這種麻痹狀態和熱最終會變成桎梏,最終會變成一種釘死在十字架上的酷刑。這是一股感覺經驗之流,這就是農民的生活及其生命的完成。但最終這種情況會使農民變得快要發瘋,因為等待著他的命運他是無法逃避的。 這是因為:這裡頭上總有來自群山的奇異的光,總有沖過粉紅色沙洲進入松林中一片黑暗的冰河的神秘性,空氣中總有微弱的冰的氣味,總有水流湍急嘶啞的聲音會傳入人的耳膜。 冰的光輝以及頭上因為雪而反射的光相交融,光是永遠不會受到生命之流和生命的溫暖的制約的。光照射在頭上,光超越一切生命,光超越一切生命之源那柔和的、濕漉漉的火。因此,人類應當在自我否定的光輝中生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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