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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斯卡納的花(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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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現在色似白石的石南正在鮮花盛開,雖然在你的眼裡它們十分可愛,但它們哪怕是在偶或間也不會使人產生鮮花盛開的印象。它們予人印象比較深的倒好象是它們的枝頭是浸泡在白露和白色的塵土裡。它們在整個森林的暗無色彩之中表現了它們特有的、幽靈般的毫無色彩,這樣一來,春天的感覺就被剝奪盡淨了。 然而,又高又大的白石南雖然具有不可看清的屬性但卻異常可愛。石南有時候會長得高與人齊,它們會在矮小的、暗綠的灌木叢中以幽靈般的豐滿往上伸出幼葉和暗白色的手指,它會在陽光下散發出甜蜜的香氣,如果你去觸摸,那它們就會散發出石粉般的、漂亮的煙霧來。你如果湊近一些去觀看,石南的一串串小花萼就顯得非常纖巧和白淨,顯得十分漂亮,石南的花心褐裡帶紫,雄蕊象針尖兒一樣秀麗。你要是來到陽光下,你要是來到森林的邊緣,那麼,你看,這裡的石南就會長得很高,它們會在模模糊糊一片雪白之中,在藍天下,在光彩照人的苕子花黃的附近伸出它們的幼葉,由此而產生的效果,的確令人感到不可思議,的確有如一種幻覺。 然而,情況雖然如此,在春夏之交這樣一段停頓間歇的時期石南的指頭兒由於正在開花所形成的一片模糊的白色只不過使松林的古老和陳舊徒增份量而已。這恰是間歇期的幽靈。 現在這一周是不開花的一周。然而,花是一種特立獨行的小玩意,這裡,那裡,你仍然會時不時碰上一兩朵早開的紫色蘭(它們可生氣勃勃,紅光滿面呢),會碰上一小叢一小叢蜂蘭(這種蘭花在協調中不協調一致,對它們的外表是滿不在乎的)。你還會碰上矮矮胖胖、花兒開得十分茂盛的粉紅蘭,這種蘭花有碩大的、很象飽滿的麥穗一樣的穗狀花序,它們的顏色雖然刺眼,但分外美麗。這時節麥穗奇異的穗子已經在抽穗了,在一片紫色之中,會懸掛起小花兒嬌嫩的粉紅色殘片。你還可以看見非常可愛、堪稱上選的奶油色蘭花,在長長的、嬌嫩的唇瓣上有褐色的斑點。這種花生長的地方比較潮濕,有奇異柔美的穗狀花序,外貌十分珍貴。還有一種蘭花很小,十分逗人喜愛,呈黃色。 但是,也不知是什麼原因,反正夏天的成為夏天並不是因為有蘭花。蘭花過分孤傲,也過分冷漠。灰藍色的山蘿蔔已經開花了,但究竟還沒有多到足以形成一種氣候。只有在往後,在烈日炎炎的日子裡,它們才會突然間引起人們的注意。在小徑的路邊有野百里香奇異的玫瑰色墊子。不過這些東西也與其說是真正的東西倒不如說是樣品。要有野百里香,那就還得等上個把來月吧。 蝴蝶花的情形也是如此。在梯田上半部的邊緣,在石頭縫裡,這裡,那裡,會點綴著一束束奇異的深紫色蝴蝶花。這種花很漂亮,但意義不大。這一帶這種花本來就為數不多,風一股勁不斷地吹,這種花不是被吹壞了,就是被吹殘了。第一陣狂風來襲是來自地中海,這股風並不寒冷但十分令人討厭,它粗暴、頑固。以後會安靜一段時間。繼而是從亞得里亞海吹回來的風,這股風嚴寒刺骨,令人喪氣。在這兩次大風襲來之間,深紫色的山蘿蔔象燃燒似的又是顫動,又是撕扯,又是纏繞。而黃色的石薔薇則在它們瘦弱的花梗上迎風招展。它們好象心中抱有這樣一種希望:別開得這樣匆匆,就好了,最好還是姍姍來遲吧。 真的,何必匆匆!五月間,大風將減弱風勢,烈日將抖掉它身上的自我憂慮。到了那個時候夜鶯就會歌唱永遠不會中斷的歌了。托斯卡納的布穀鳥兒行為謹慎,歌聲是不大聽得見的。但到了那個時候,它們的咕咕咕將變得比較容易被人們所聽見了。再後來,逗人喜愛的灰色的、丁香花似的山蘿蔔將充滿柔情、驕傲和滿身是刺、極端頑強地開花,直到天空出現紫色的光輝,直到新的、清澈透明的光明隨處可見。 山蘿蔔半是野生,半是人工栽培。農夫有時候會跑來挖山蘿蔔根和菖蒲根(菖蒲粉是至今還有人在使用的一種香粉)。於是,在五月裡,你就可以在岩石上、梯田上和田野裡看見山蘿蔔正在發出紫色的光芒,空氣裡將彌漫濃郁的芬芳。但你不會在心,你甚至連知道也不會知道。這裡到處都是山蘿蔔,都是看不見的橄欖開花以前開放的山蘿蔔花。 可現在既非五月也非六月,現在是四月底,是春夏之間的間歇期。現在夜鶯在不停地歌唱,現在豆花在豆田裡快要謝了,豆花的花香也正在隨著春天的逝去慢慢消失。現在小鳥兒在窩裡孵卵,橄欖樹和葡萄樹正在修剪,耕作的最後階段也已經結束,現在手頭的活兒不多。象這樣再過兩三個星期,直到豌豆成熟和收穫的日子真正到來。到了那個時候,在長達兩個月之久的豌豆收穫季節,農夫們將蹲在豌豆田裡,不停地撿起豌豆來了。 繼之而來的將是變化,是沒有止境和迅猛的變化。與天氣陰沉的國度相比,陽光和煦的國度其變化比較富有生氣,也比較徹底。在那些天氣成天愁眉苦臉的國家裡灰暗具有永久的屬性,其表面所發生的變化往往轉瞬即逝,不會留下真正的印記。在英國,冬與夏的易位就總是在一片陰暗之中。在表層之下有灰暗的下層土,在下層土裡嚴寒持久不變,在下層土裡存在著陰暗的真實,但在這種真實中鱗莖會生長,在下層土中真實具有鱗莖的屬性,鱗莖是一種持久的、可以貯藏的東西,有著頑強的精力。 但是,在那些陽光普照的國家,變化是真實,而永久是人為,而且只不過是予以束縛的一種條件。在北方,人們總是基於本能傾向于將太陽發光設想為一支在永恆的黑暗中點燃的蠟燭,燭光終有一天會熄掉,太陽終有一天會不發光,但永遠的黑暗將不斷統治世界。因此,在北方人的眼中,感官可以認識的世界從本質上看是悲劇性的,因為這種現象性世界有暫時性,因為這種世界終有一天會終止其存在。現象世界的存在正意味著終止存在,而這,也正是人的悲劇感所據以產生的根源啊。 然而,在南方人的眼中太陽卻居於統治地位。假設說每一個感官可以認識的軀體都在宇宙中消失不見了,那麼,明亮的光——太陽的光輝將依然存在。絕對屬陽光。陰影和黑暗是相對的,這僅僅是因為有什麼東西隔在一樣東西與太陽之間所形成的。 一個普普通通的南方人基於本能的感覺就是如此。當然,如果你要訴諸理性,那你也可以提出太陽同樣也是一個人的感官可以認識的軀體這樣一種論點。據此,太陽既會由不存在而存在,也會由存在而不存在,太陽的本性因此也是悲劇性的。 但這僅僅是一種論據。我們認為,既然我們在黑暗中要點燃燭光,因此,在太初無限的黑暗中,某種第一推動力就必須點燃太陽。 這種推論異常目光短淺,而且是似是而非的。我們其實並不瞭解太陽究竟是不是由不存在而存在,我們也缺乏足以據以猜測太陽將在某一天終止存在的半點依據。我們根據真實的經驗所知道的只不過是當某種物質性的客體介於我們與太陽之間陰影就會產生,而一當這一居介入位置的客體移開了,影子就會消失不見。所以說,在暫時性的、過渡性的、註定要消亡的、常常要使我們的存在碰到困擾的東西當中,陰影(或者說黑暗)就是純屬暫時性的一種。如果我們願意,我們就不妨將死亡看作是一種永遠介乎我們與太陽之間的東西。這正是南方人對於死亡的一般的和根本的觀念。但即令如此也不會稍稍改變太陽。對人類來說,根據經驗,永遠存在的只有發光的太陽,黑暗的陰影只不過是由於介入而產生的偶然性現象而已。 由此看來,嚴格地講,世上從來就沒有悲劇。宇宙間是不包括悲劇的。人類之所以是悲劇性的,其原因僅僅在於人類對死亡相當畏懼。在我看來,假使太陽會永遠發光,不管費多少口舌太陽今後也將發光,那麼,死亡就沒有那麼多可怕之處。在陽光下,即使是死亡也陽光和煦。對陽光來說,終結是不會來到的。 我認為,托斯卡納春天的迅速變化為什麼與悲劇感無關的原因就在於此。「去年的積雪到哪裡去了?」這是什麼話,它該到哪裡就到哪裡去了。八個星期以前小朵小朵的藍烏頭現在何方?這我可既不知道也毫不介意。烏頭光輝照人,太陽在發光,太陽發光就說明變化,花瓣兒啊去了複來。冬天的烏頭光亮地來又光亮地去。此外還有什麼呢?太陽總在發光。如果我們不這樣想,這可就是我們的過失了。 寫於1926—1927年。1927年10—12月發表於《新尺度》。1936年收入《鳳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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