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紡紗工人和修道士(4)


  上面的每一樣東西都是明亮的,都因為太陽光的照射而顯得色彩明快。色彩鮮明的灰色岩石幾乎是共長天一色的。那上面有黃褐色的野草和矮樹林子,有灰綠相間的柏樹幼苗,還有灰綠色的橄欖樹的煙霧,那煙霧一直彌漫到下面的湖邊。那裡沒有陰暗的地方,那裡只有色彩鮮明、高懸天空的太陽實體,只有一輛牛車在陽光下在軍用公路上緩緩地挪動。正是在那個超凡出塵的下午,在溫暖的寂靜中,我在那兒坐著。

  四點鐘的班輪從奧地利駛來,在懸岩下面的湖泊裡緩緩地蠕動。遠方,在維羅拉方向,在島嶼的外面,是一片模糊的金黃色彩。對面的高山十分寧靜,我的心似乎也因此跳動微弱,好象也應當靜一靜似的。一切的一切都顯得寧靜到了極致,一切的一切都是純淨的本體存在。下面在世界的地面上小小的班輪,在公路上走動著的一匹匹騾馬,它們都沒有投下影子。它們全都一樣,都是旅行在由太陽造成的世界的表面上的純淨的、由太陽造成的實體。

  一隻蟋蟀在我的身邊跳躍。世上的一切不都是已經奇異

  地宣告時間暫停了麼?這一來我才回過神來,當時的時間已經是星期六的下午了。緊接著我看見就在我所處位置的下方,在冬天葡萄和橄欖都只剩下枯枝敗葉的花園裡,有兩個修道士正在光禿禿的、枝枯葉敗的葡萄樹間漫步。他們身上褐色的長袍在褐色的葡萄樹幹之間掠過,他們光著腦袋聽憑太陽曝曬,他們的雙足在衣擺下面一步步邁出來,時不時會閃現出微弱的光。

  多麼安靜,一切的一切都完全停頓,所以,我感覺得到,這兩個修道士正在說著話兒。他們以修道士所特有步伐大步大步慢慢地向前邁進,他們的腦袋幾乎是湊在一起,他們衣服的下擺在徐徐擺動,他們的手是看不見的,就這樣,這兩位褐衣的修道士在枝枯葉敗的葡萄架下和捲心菜旁靜悄悄地漫步,他們幾乎總是頭碰著頭,在悄悄地說著活兒。我一直靜靜地坐在那裡默不作聲,我已經同他們融為一體,我在參加他們的談話,儘管我聽不見他們說話的聲音。那好似我在以我陰暗的靈魂在參予他們無法聽見的細聲交談。那好似我也是同他們在一起,我也在用他們從衣擺下邁出的大步既不跳躍也無聲息地從花園的一邊走到那一邊,到了盡頭又重新回頭。他們的手垂在身旁。由於長袍大袖和寬大的下擺,他們的手好象是藏起來的。他們其實並沒有碰在一起,他們在走動的時候並沒有作任何手勢。除了大大的、相當詭秘的步子和靠在一起的頭談不上有什麼活動。但是,他們的交談卻是熱切的。他們有如幻影從寒冷、幽靜的生活環境裡跑了出來,他們在冬天的花園裡來來回回地信步,他們好象從來也以為沒有人會看見他們似的。

  對面,在他們的上方,是隱約可見的積雪。他們從來也不抬頭去看一眼。然而,隨著他們的漫步,積雪耀眼的光輝開始燃燒,太空大範圍令人驚異,寒冷和模糊的積雪放出了紅光,到了傍晚,更開始照亮了一切。另一個世界將要來臨了,這將是嚴寒的、珍貴的漫漫長夜。在對面長長的高山之巔,在一片優美的、冰一般的玫瑰紅之中,情況開始出現。但這兩個修道士在下面首次出現的陰影下,仍然在來來回回地走,仍然在交談著。

  我注意到,在積雪的上方,在柔和的淺藍色的天空,一輪柔弱的明月有如一塊薄似薄膜的冰片兒在即將來臨的長夜緩緩的溪流上漂流一樣出現。那當兒,一聲鐘響傳過來了。

  但那兩個修道士仍然在以奇異的、具有中性的規律性在往後走了又往前走,往這一頭走了又往那一頭走。

  因為西邊的高山,陰影籠罩在萬物的上面。我坐在上面的那一塊橄欖樹的木頭也不復存在了。這是這兩個修道士的世界,這是白晝與黑夜灰色的邊緣。他們在中性的陰影下沒有陰影的亮處往後走了又往前走,走到了這一頭又往那一頭走。

  白晝的火焰和黑夜的完美都與這兩個修道士無干,他們在薄暮下狹窄的小徑上以合乎法則的中性步態踩著步子。他們說話既不是因為內在的血液也不是因為內在的精神而僅僅是基於法則和一般性的抽象。無限可以是肯定也可以是否定。但一股卻只有中性的性質。這兩個修道士往後走了又往前走,他們走,遵循的是一條中性的路線。這當兒,山脊上一長條積雪越來越光彩照人,越來越白熱化,好象天空要開放出豔麗的花朵。歸根結底,永恆的無與永恆的有同一。天上玫瑰色的白雪閃耀在黑暗正在來臨的大地上是最高境界的神往。黑夜與白晝合一,光明與黑暗合一,起源與結局是一體,在心蕩神馳的時刻兩種對立的東西是同一回事,光明融入黑暗,黑暗融入光明,在薄暮之上玫瑰色的銀色的雪的世界,也正是這樣一種情形啊。

  但在這兩位修道士的心目中這不是一種神往而是一種中性狀態,是低層次的世界。那超越的、高出於有陰影的、光線微弱的大地之上的是令人神往的玫瑰色的積雪。然而,在下方,那伸展到遠方的是薄暮和修道士的無意識境界。具有一般屬性的法則肯定地告訴人們:肉體會使精神得到平衡,精神會使肉體得到平衡。來來回回踱步的修道士們,其情況就是這樣的。

  月亮越升越高,月亮距離白雪皚皚、逐漸在遠方消失的山脊越來越遠,月亮越來越變成她自我。在橄欖樹根部有一朵花瓣的尖部呈玫瑰色的雛菊,這時候它正要入睡,它的花瓣兒正要閉合了。我把這朵花兒采來,我把它放在一束柔弱的、色似月光的櫻草花的中間,這樣,它就可以在夢鄉使其他的花兒感到溫暖了。我還在其中,放上幾朵小小的長春花,長春花的顏色很藍,這使我聯想起老婦人的眼睛來了。

  白晝即將過去,薄暮即將過去,在我往下走到湖邊的時候,積雪已經看不見了。只有白色的、發光的月亮有如一個正在為她自己的可愛感到驕傲的女人高掛在天空,她在整個世界的凝視下正在姿態萬方的信步,她正在時不時透過色彩很暗的橄欖樹樹葉的葉間看著這個世界,同時也間或看一看她美好的、顫動著的、全身在湖水裡裸露著的肉體。

  我那位身材矮小的老婦人已經走了。她只有陽光普照的白天,所以她從來沒有月亮。她的生活應當說總象一隻鳥兒,因為鳥兒可以一眼就鳥瞰整個世界,所以世界對它的自身來說總是居於從屬地位的。她的自我象一隻在世界之上翱翔的飛鷹,她象不眠中的睡眠,她是具有清醒的意識的。她跟鳥兒一樣,陰暗一來,就去睡眠了。

  她並不懂得沉緬於感覺,她並不瞭解可以通過感覺去佔有未知,而且這些感覺在迷人的月光下是有可能產生的。至高無上的太陽從來不知道這些。它有它自己的路。雛菊馬上就要入睡。老紡紗女工的靈魂在日落時分就要關閉。餘下的就只有睡眠,只有休止了。

  一切都是如此奇異而又多樣化:皮膚黝黑的意大利人在黑夜和月光下心醉神迷;藍眼睛的老婦人在令人眼花繚亂的陽光下陷入神往;還有就是下面花園裡的兩位修道士,他們被假定是結成一體的,他們被假定只是在具有一般屬性的中性狀態下生活。至於交會的地方會在何處?何處對人類來說才會使光明與黑暗交會在一起進入神往境界,何處才會出現餘暉超乎一切的存在,何處才會出現白晝與即將來臨的黑夜象天上的兩個天使擁抱在一起一樣相互擁抱著飛翔,就象歐律狄斯投入俄耳甫斯的懷抱,或者象普西芬尼和普路托 相互擁抱在一起似的?

   歐律狄斯是希臘神話中俄耳甫斯之妻,俄耳甫斯為善彈豎琴的歌手。普路托為希臘神話中的冥王,普西芬尼為冥後。

  人類超乎一切的神往境界在何處會產生?使白天是歡樂,黑夜是歡樂,使目的令人神往,使一切的一切都歸結為自發地集合為神往境界,使單獨的肉體和靈魂回歸自然,在月光下同樣也會進入神往境界的人類超乎一切的神往境界究竟是在哪裡?在我們的內心能使太陽與黑暗,白晝與黑夜,精神與感覺相互結合的超驗知識究竟在何方?為什麼我們會不明白完美的二其實就是一,為什麼我們就不明白個別只是部分,局部和獨自固屬永恆,但完美的二完美無缺,是超越孤獨和單個的範圍的呢?

  寫於1912—1913年。1916年發表在《意大利的曙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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