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勞倫斯 > 勞倫斯散文選 | 上頁 下頁
紡紗工人和修道士(3)


  而她,這位年老的毛紡女工,她就是上面所說的蘋果,她永恆,不變,即使是在她的部分性之中,也是具有整體性的。恰是這種情況使她的眼睛令人看了覺著奇異、十分清澈和沒有意識。既然萬物均乃其自身,她又怎麼能意識到她自己?

  她跟我談一隻已經死掉了的綿羊,但是,因為她講的是一口方言,所以我聽不懂她的話。我會聽不懂她的話這是她從來也沒有想到的。她只能認為我這個人與旁人不同,只能認為我這個人很蠢。她繼續講下去。母羊被養在房子的地底下,房子被隔出來了一部分給公羊,因為旁人常常把母山羊拉來讓公山羊和母山羊配種,至於母羊是怎麼死的,我就沒有聽明白了。

  她的指頭兒不斷地稍稍躁動,她的指頭兒在幹活兒的時候完全是不由自主,活象一隻蝶兒一會兒飛到這裡,一會兒飛到那裡。她用她的意大利話快速地喋喋不休,她盯著我的臉,因為她講的故事使她不免有些激動。但她的臉一絲兒也不動。她的眼睛依然象天空一樣坦率、開朗,始終處在一種無意識的狀態。可她的眼睛裡有強烈的激情,她的眼睛似乎時不時在我的面前閃爍著光,好似要把我置於她的左右之下似的。

  她的飛梭被一種死掉了的菊苣屬植物卡住了,旋轉暫停。但她並不放在心上。我彎下腰,弄斷了枯枝。枯枝上有藍色的微光。看見我弄斷枯枝,她只把身上往後退了幾英寸。卷線管就這麼懸吊著。

  她驚奇地看著我,繼續往下講她的故事。她好象就是天地萬物,她好象就是世界的開始,她好象就是開天闢地第一個早晨。她的眼睛就象世界的第一個早晨,她的眼睛長生不老,是沒有年歲的。

  毛線斷了。可她似乎並不注意。她機械地撿起飛梭,卷起一段毛線,把一端接好,讓卷線管又旋轉起來,她一邊這樣幹著活兒,一邊用半是親密、半是無意識的神采繼續說著話兒,她跟我講話,其對象好似就是存在於我身上的她的世界似的。

  就這樣,在陽光的照射下她站在這小小的一塊臺地上。她老了,她象早上;她堅毅,她孤獨;她具有太陽的火紅,她因日曬沒有任何色彩。我就在她的旁邊,我好象黑夜和月光的一個部分。我站在那裡對著她的眼前微笑,因為我怕如果我不這樣她就會無視我的存在了。

  她也的確根本就沒有注意我的存在。等到她把話講完她就再也沒有看我一眼,她繼續去幹她手上的活兒,棕色的飛梭歡快地運動。她就是這樣站在那裡,她屬￿陽光和暴風雨,她對我的注意遠遠不及從牆上吊下來在她頭山晃動的驢蹄草。我等在她的身邊,儘管我身上穿的是黑色衣服,但我卻象白晝的月光,我的光輝被掩蓋了,我的存在被抹殺,我等於並不存在。

  我問:「紡這麼多需要多長時間呀?」

  她停了停,瞥了一眼卷線管。

  「出這麼多活?我不知道。得一兩天吧。」

  「可你的活兒不是做得很快麼?」

  她盯著我,臉上的神色好似盡是懷疑和嘲笑。她突然起身走向正在牆上等待晾乾的一大塊藍白相間的方格子料子。我躊躇了一下。她已經割斷了對我的意識。我轉身,一跨兩步地從她的身邊跑開。不一會兒我就跑到眾多牆壁之間,我往上爬,我隱藏起來了。

  學校的女老師說在聖索馬托的後山可以找到雪花蓮。如果她不是對她掌握的知識是如此確信無疑我一定會疑心她在翻譯perce-neige這個名詞上有問題。她老在說的雪花蓮,大約是黑兒波吧。

  儘管如此但我還是在繼續尋找雪花蓮。走著走著一處地方的牆壁早已倒塌,我來到野草叢生的一座橄欖園裡。我走在位於已經倒塌、長滿雜草的石砌建築物旁邊的一條小徑上。我來到一個很陡的小山谷的邊緣。谷底是一條小溪,溪流很陡,溪水湍急地注入湖泊。我站在那裡尋找著雪花蓮。長滿雜草的石岸很陡,位於我的腳邊。在我下面深深的隱蔽處我聽見有潺潺的水聲(那水在流向遠方)。暗處有灰色的斑點。但我知道那是櫻草花。於是,我往下爬。

  從很深的裂縫中隱蔽處向上仰望,就在那純淨的太空,我看見灰色的岩石正閃現著非比尋常的光芒。我心裡想:「那些岩石的位置難道會這樣高?」可我並沒有這樣想:「難道說我的位置會這樣低?」但是,我卻感到不自在起來。然而,在寒冷的隱蔽處這塊地方畢竟非常可愛,畢竟非常完滿;你一忘掉上面閃光的岩石這塊地方就會完美無缺,這塊地方就是陰暗的沒有陰暗的世界。四處都是灰色的櫻草花,一叢叢櫻草花在很陡的、黑色的裂縫上怒放;蕨類植物的舌頭吊在上面;灌木叢下,是一叢叢可憐的黑兒波,再往上不遠,在最寒冷的角落裡,是一把把雪花似的可愛的蓓蕾。溪穀裡四處本來都是一叢叢傲雪的櫻草花兒,但是,經過冬日的陰暗,這些剩下來的為數不多的花兒卻並不十分引人注目了。

  我改變了主意,動手採集櫻草花,花兒有泥土和冬日的芬芳。這一帶並沒有雪花蓮。前一天我在岸邊找到過藏紅花。那是一種灰色的、柔弱的、色似丁香的、具有暗色紋理的花朵。橄欖樹下,藏紅花恰似無數小小的丁香花的火焰在草叢中向上升起。我非常想找到懸吊在陰暗地方的雪花蓮,但是,在這一帶卻是根本沒有的。

  我采了一把櫻草花就突然爬了上去。我迅速地爬出很深的河道,恨不得在傍晚到來以前就回到陽光下來。爬到上面在我的眼前出現了陽光下金黃色草叢中的橄欖樹和高高在上被陽光照射的灰色岩石。我真擔心我會象一隻水獺老在濕地裡和黑暗中摸索,我擔心黑夜降臨,擔心陽光燦爛的白天會很快就過去了。

  我很快就爬到上面,我來到了陽光下,來到了橄欖樹下的草地上面。我又有把握了。這是燃燒著的光的、上面的世界。我再一次感到了安全。

  橄欖已經完全被收去了,湖畔的碾磨機在日夜不停地轉動,這是在為榨出橄欖油作準備,四處都聞得見一股強烈的辛辣味兒。溪水在嘩嘩嘩地往下流淌。一個趕騾子的在上面大聲吆喝著他的騾子。再上面,在斯特拉達·努阿瓦有一條漂亮的、新修築的軍用公路,這條公路在群山之間蜿蜒曲折,它通過幾條暢通無阻的橋樑在同一條小溪上過來過去,到了湖泊上面高處陡坡所在的地方猛地往外一拐,它漂亮、優美186 勞倫斯散文選

  地盤來盤去,就這樣一直到達奧地利的邊境,到了那裡,公路就算到了盡頭。在這條十分可愛、高聳入雲、搖頭擺尾的公路上,我看見一輛牛車在傍晚強烈的陽光下緩緩移動,但牛車有如幻影,儘管牛車的軋軋聲和鞭子的劈啪聲同時也在我的耳邊迴響著。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