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紡紗工人和修道士(2)


  我一轉身,就看見在臺地的另一邊,在如同從灰色的牆壁上從上而下血紅一片懸吊著的驢蹄草下,站著一個滿頭白髮的婦女,她站在那裡,指頭兒正不停地忙著。她使我感到我並不存在,她在這方面所起的作用同灰色的教堂是一模一樣的。我在上天的胸牆旁來來回回地漫步,我往下鳥瞰。這個老婦站在驢蹄草下,背靠著堅實的牆壁,她既不被人注意,也不注意什麼。她是大地的一塊碎片,她是臺地上一塊有生命的石塊,由於風吹日曬,她已經變成了白色的了。我在凝視著下面的大地,我在躊躇,但她並沒有注意到我。她站在堅實的、被太陽曬得顏色泛白的牆壁下,她好似一塊石頭在往下滾,但到了一個裂縫處卻停了下來。

  她在頭上包了一方暗紅色的頭巾,幾綹短髮象踩髒了的白雪似的披到耳際。她在那裡,正在忙著紡績的活兒。我站在那裡十分驚奇,我沒有走到她的身邊。她已經滿頭銀絲了,她的裙子、衣服、兩隻手和一張臉都風吹日曬——那簡直是灰、藍、褐三色相間,她象一塊一塊石子,她象已經半是枯黃的敗葉,她在沒有色彩之中顯得那樣陽光和煦。我呢,身穿黑色的大衣,但我卻感到我自己有過錯,我感到我自己虛假,我感到我自己是一個身居局外的陌路人。

  她猶如一陣微風,她紡績,她的紡績是出自本能的。在她的手臂下面有一根用暗色陳年老木做的卷線竿,這是一根直棍,頂端有一個爪手,那爪手很象黑黝黝的五根手指,那爪手抓滿了或黑或赭羊毛的毛絨,那卷線竿一直往上伸,快要挨近她的肩頭。她的手指出自本能地從上面摘下絨線。在她的腳邊是她的飛梭,那飛棱好象是一股歡快的旋風,那飛梭正在忙不迭地繞著一根黑色的毛線旋轉,她的繞線筒也在纏繞,纏上的是她紡出來的黑色的粗毛線。

  她的指頭兒一直在不假思索地運動。她用她的指頭兒梳理羊毛,給羊毛起絨,使之保持勻稱的厚度。她的棕色的、老邁的、天生的指頭兒好象是在夢中幹它們的活兒。大拇指的長指甲已經變成灰色的了。她時不時會用她的大拇指和食指飛快地從中間往下在吊在圍裙前方的毛線上摩一下,卷線管更加歡快地旋轉了,她把羊毛往下拉,又用指頭兒摸一摸,給出來的毛線撚一撚,卷線管隨之飛快地旋轉起來。

  她的眼睛象藍天一樣清澈,她的眼睛是碧藍的,來自天國的,超凡出塵的。她的眼睛十分清澈但什麼也不去看一眼。

  她的臉活象一塊久經風吹日曬的石頭。

  我對她說:「你在紡線啊。」

  她看了我一眼,一點也不注意。

  「說的是。」她說。

  她所看見的只是一個男人的模樣,只是一個陌生人站在她的身邊。我在她的眼裡是個與她無關的人,是無足輕重的。她紋絲兒不動,象山坡上的一塊古老石頭那樣毫不含糊而又執著。她站在那裡顯得相當簡慢然而堅定。她在大部分的時間裡都是在直視前方,她對其他的一切一概視而不見。她會時不時不自覺地、漫不經心地看毛線一眼。她比陽光、石頭和在她頭上吊著的一動不動的驢蹄草稍稍有生氣一點吧。她的指頭兒依然在她胸前的絨線上忙乎著。

  我說,「這個辦法太陳舊了。」

  「你說什麼?」

  她用她清澈和超凡出塵得有如天國的眼睛仰望著我。不過看來她稍稍有點兒激動。她在轉過頭來看我的時候好比是飛鷹略略動了一下,在她的眼睛裡閃爍著一絲喜悅的光輝。這種意大利人的風采我可不熟悉啊。

  我又重複了一遍:「這個辦法太陳舊了。」

  「說的是——這是個老辦法。」她也這樣重複了一遍。但好象她說這句話只是為了讓這句話切合她的天性。而我則在她說出了這句話的情況下只不過是一個轉瞬即逝的現象,只不過是一個男人,只不過是她所處的環境的一個組成部分。我們只不過分享了用嘴講話的權力,事情的全部,其實也只不過如此而已。

  她又看了我一眼。她的眼睛奇異,沒有變化,她的眼睛猶如可以看見但漫不經心的天國,或者說猶如在純潔的、無意識的、清澈的狀態下開放的兩朵花朵。我在她看來只不過是外部環境的一個景片。我的意義決不會比這更多。她的世界清澈,絕對,並不意識到自我。她也沒有自我意識,因為除了她的宇宙她就沒有意識到宇宙間還有任何事物的存在。在她的宇宙裡我只不過是一個外國先生,只不過是一個陌路人。至於說在她的世界之外我還有我自己的世界這倒是她從來也沒有想到的。而且她也從來不會在意有這類事情。

   原文為意大利語。

  我們對天上的群星在想法上也是如此。人們告訴我們說,天上的星星是另外的一個個世界。但是,在我們的世界裡,天上的星星只不過是在夜空之中或是群集或是單獨存在的閃爍著的光。每當晚上我回家天上總有星星。但一旦我作為一個微觀世界停止了我的存在,一旦我開始去想想宇宙,那麼,天上的群星就成為另外的一個個世界。在這樣的情況下我就與宏觀世界同在了。但宏觀世界並不是我。我,作為一個微觀世界,總是一件不是什麼的物件兒。

  所以說,世界上總存在著我們雖不瞭解但確實存在的某些東西。我屬￿有限,我的理解力也是有限度的。不論是在心靈上還是在精神上宇宙都遠比我將要看見的要大得多。世界上不是我的東西總存在著。

  假使我說「火星上有人居住」,那麼,事情涉及火星,我這裡所說的「有人居住」究竟何所指其實我是並不知道的。我說這句話的意思只不過是那個世界並不是我的世界。我只知道存在著非我的東西。我是微觀世界,但宏觀世界同樣也是我不是的那種事物。

  關於這一點,陽光下臺地上的這位老年婦女是不知道的。可她自己就是這個世界的核心和中心,她就是獨一無二的太空,她就是太陽。她知道我是她從未見過的一個國度的一個居民。但這又怎麼樣!在她的身上不同樣有些部分是她所從未見過並從生理學的角度來看是她永遠也不可能看見的麼。但縱令她從未見過這些東西這些東西依然是她自己。她從未見過的土地也是她自己的有生命的軀體共同的組成部分,她還沒有獲取的知識只不過是她自己還沒有揭示出來的知識。不論在她的內心是否具有這樣的知識反正她就是知識的本體。從最終來看,不是她自己的東西根本就不可能。即使是男人,是男性,這也是她自身的一部分。這個男人是她的運動著的、被分割開去的一部分,此人歸根到底總是她自身,因為此人只不過是在有的時候同她分開了而已。如果世界上的每一個蘋果都一剖為二,這個蘋果決不會因此而發生變化。本質存在於蘋果身上。是一個整的蘋果還是半個蘋果,情況是沒有區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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