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紡紗工人和修道士(1)


  聖靈是一隻鴿子,也可以是一隻飛鷹。在《舊約》裡,聖靈是一隻飛鷹;在《新約》裡,聖靈是一隻鴿子。

  置身於基督教的世界,鴿子的教堂和飛鷹的教堂簡直是到處都是。不僅如此,世上還有一些教堂是壓根兒就同聖靈沒有什麼關係的,例如位於倫敦的那些鷦鷯教堂就是。這種教堂的內在屬性是訴諸純粹的邏輯和想像。

  鴿子的教堂很害羞,老是那樣躲躲藏藏的,它們老是半隱半現地座落在樹林裡,它們的鐘聲聲音很圓潤,總是跟星期天的甜美相伴隨。有的雖然座落在城鎮之中,但它們自有它們自身特有的寂靜,這樣一來你就是從它們的門前走過你也不會注意到它們的存在,它們好象不會被人們看見,對於由車馬行人所形成的狂風暴雨,它們不會造成任何阻力。

  但飛鷹的教堂卻總是座落在高處,它們的頭老是朝著天空,它們好象老是在向下面的世界發起挑戰。它們是大衛之靈的教堂,它們的鐘聲慷慨激越,它們的鐘聲極為傲慢,它們的鐘聲老是十分傲慢地向著下界居於屈從地位的世界當當當地響著。

  聖弗蘭塞斯科教堂算是一座鴿子的教堂了吧。它座落在陰暗、恬靜的小廣場上,我真不知道在它的門前走過了若干次,但我卻並不清楚它是一座教堂。它的粉紅色的牆壁很不顯眼,它沒有窗戶,它一點也不引人注意,它沒有任何標誌,你能夠發現的就只有掛在門上的黃褐色簾子和簾子下面露出來的一道黑洞洞的狹縫。但是,它卻是那個村子的主要教堂。

  但聖托馬索教堂卻高高在上地俯瞰著這個村子。我不只一次走到四處都是水的鵝卵石街上,每次只要我抬頭一望,我就可以在許多房屋中間看見這座相當顯眼的古老教堂在陽光下高高在上,就好象是修建在旁人的屋頂上似的。它灰色的細脖子僵硬地朝上仰,遠方是樹葉茂密的影子和高高的山巒。

  我常常會看見它,但是,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我卻從來也沒有意識到它的真正存在。它是一個幻影,它很象一件你並不想接近的物件。它似乎遙遠,它高踞於許許多多房屋的房頂上,它同樹葉茂密的山巒那令人心醉神迷的神韻恰成鮮明的對比。但它又是淹沒在村子裡的,它傍依高低不平的鵝卵石小街,它四周簇擁著高牆、狀似洞穴的店鋪和門前有一大段階梯的住房。

  時間已經很久了,我一直是憑藉中午和傍晚那一記記向一幢幢房屋和湖畔傳來的鐘聲(它當當當當,十分傲慢)來瞭解一天的時間是怎樣過去的。但我卻從來也沒想到去研究一下這鐘聲是從何處傳來。終於,有一天,我每天都會出現的迷迷糊糊狀態突然中斷,這我才知道這是聖托馬索教堂的鐘聲。於是,在這座教堂和我之間,活生生的聯繫就建立起來了。

  我於是動身出門去尋找它,我需要找到它。它距離很近。從湖畔的市場上我可以看得清清楚楚。這個村子只有幾百個居民。教堂應當說是近在咫尺的吧。

  然而,我卻無法找到這個教堂。我走出後門,來到背街上狹窄的陰溝旁邊。婦女們站在各家門前階梯的頂上從上而下看著我,老頭子們在牆壁的蔭涼處半轉過身子半蹲在地上盯著我。他們一個個都好象是奇怪的下界的幽靈在瞧著我。而我,則是由另外一種元素造成的造物。

  意大利人一向有「太陽的孩子」之稱。不過看來他們還是被稱作「幽靈的孩子」比較好。他們的靈魂是陰暗的,是在夜間活動的。如果他們安分隨時,他們就會去藏起來,就應當跑到黑暗的岩洞和獸穴裡把自己藏起來。穿過村子裡一條條狹小的、污七八糟的後街就如同穿過由那些滿腹狐疑、成天從另外一個星球注視著你的人所修建的迷宮裡去進行冒險。我好比是光,蒼白、清澈、轉瞬即逝;他們如同幽靈,是陰暗、隱蔽、永遠不變的。

  於是,在村子裡一條條彎彎曲曲、狹小而又很深的巷道裡我被弄得不知所措。我迷失了道路。我匆匆地往前,我走向街道十分破敗的盡頭,到了那裡,在我的前方,就是陽光和看似幻影的許多橄欖樹。到了那裡我就看見老聖托馬索教堂又細又僵的頸部,陽光下它是那樣地蒼白。但我仍然爬不到教堂上面去。我發覺,不知怎地,我又走到市場上來了。

  不過,有一天,我終於發現了一段破敗不堪的梯坎,在往下下到坑窪處的梯坎的縫隙處雜草叢生,在牆壁背陽的一面爬滿了鐵線蕨。我滿心不情願地往上爬,這是因為:任何一條很深的小巷在意大利的眼裡都是私人用的通道,這一段古老的階梯,自然也是私用的了。

  但我還是沿著那一段破敗不堪的階梯往上跑了上去,突然間,好象出現了奇跡,在令人目眩的陽光照射之下,在一塊臺地之上,我的聖托馬索教堂清清楚楚地出現在眼前了。

  這簡直是另一個世界,這是鷹的世界,這是極度抽象的世界。陽光燦爛,陽光普照,陽光下,那一塊臺地非常突出,好象是懸吊著似的。下方是村子裡混亂不堪的一大片瓦房,這一片瓦房之外地勢低窪處是又灰又藍的湖水;對面,在我的臉部和胸部正對面,在湖的那一邊的是群山,山上積滿了皚皚白雪,那一片積雪的高度實際上比我所站的位置高得多,但看起來卻好似是跟我處在同一個水平線上似的。

  我身在雲端,我從那好比是古代教堂入口處的四四方方的臺地(那是用鵝卵石鋪成的)上俯視著下界。臺地的四周圍著一圈很寬的矮牆,我向上爬已經爬到了天空的上半部,這一道牆就是它披著的斗篷吧。

  一點血紅色的風帆有如一隻蝶兒點綴在藍色的水面上,附近的泥土散發出橄欖樹淡綠銀白的煙霧,那煙霧上升,把土色的屋頂團團圍住了。

  那景色總會使我想起聖托馬索教堂和那塊臺地有如懸吊在村子上面,有如天堂最下面的一級階梯,那好比是雅各夢中天使上上下下的天梯的最下面一級。後面的土地突然隆起而且向遠方綿延。但聖托馬索教堂的臺地卻是從天上下來,好似與大地是沒有發生接觸似的。

  我進入教堂。裡面光線很暗,四處彌漫著好似點了幾百年的香煙。這座教堂使我產生了猛獸的洞穴的聯想。在悶熱、芬芳的黑暗中我的感覺突然蘇醒了。我的肌膚產生了期待,就好似我的肌膚在期待著某種接觸,在期待著某種擁抱,就好象我的肌膚已經意識到物質世界的接近,意識到與黑暗和因封閉狀態而帶來的沉重而又能予人以啟示的實體發生了接觸。這是感覺中極少、陰暗的一面。不過,我的靈魂這時候緊縮起來了。

  我又從教堂裡出來。用卵石鋪地的入口處晶瑩剔透如寶石,陽光明媚,高空的陽光變成藍色,太陽光好象使我與之合一,使我也昇華了。

  對面的大山沉重地蹲在湖邊,上半部白雪皚皚,屬￿天堂,下半部則予人以黑暗可憎的感覺。於是,到了這裡,天與地就分隔開來了。我後面左方的山岬從龐然大物似的、灰色的、貧脊的高處往外延伸,驀地一片赤褐和緋紅,它一直延伸到橄欖樹的煙霧和狀似平地的湖邊。兩者之間好似天上的一葉刀片將大地從中間劈開,這一葉刀片一直往灰藍色的湖泊劈下去,由於天空的勝利,此山與彼山就被分隔開來了。

  繼而我注意到在我前面的胸牆上掛著一大塊藍色方格子的料子,那是一塊掛在上天胸牆上的料子。我感到詫異:這塊料子為什麼會掛在那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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