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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主(7)


  但是,象這樣去臻于完美和臻于出自天然的完滿存在狀態是最困難的一件事。人類的本性總是在自發的創造與機械的、物質性的行為之間處於平衡狀態。出自本能的存在不服從任何法則。但是,機械的、物質的外在存在狀態卻是受到機械的、物質世界所有法則的制約的。在物質世界的範圍裡,人類幾乎要發揮他本性的一半。他的出自本能的本性只不過是處於領先地位而已。

  一個人想返璞歸真或實現自我所能依靠的只能是他的欲望與衝動。但是,欲望和衝動都有陷入機械的、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自動運行狀態的傾向,這也就是說,這兩者都會從本能的真實往下往沒有生命的、物質性的真實墜落。我們所受的教育都應當是有助於讓我們不至於朝這樣的方向墜落的。

  這樣的下降過程可能同時以兩重方式來加以表現。欲望傾向於自動地轉化為官能性的欲望,而衝動則傾向於自動地轉化為一種強烈的、固定性的、要實現一定願望的欲望或者說理想。對人類來說,這兩者都是極其有力的誘惑。如果陷入頭一種誘惑而不能自拔,整個人類社會依賴於某些官能,就會依賴於某些物質性的活動,反過來,這些官能和活動就會象在人的內在意識中存在著一種固定觀念 一樣,對整個存在加以主宰。這種會自動產生的、具有統治地位的欲望我們稱之為貪欲,其中有權力欲,耗費欲,自我否定和消失欲。而第二種大誘惑則傾向於在人的內心建立起某種固定的核心,傾向於使人的整個靈魂依賴於這一核心。我們將這種情況稱作唯心主義或觀念論。可觀念論的內涵並不是指意志取決於感情上的功能而是取決於某些帶有欲望的功能並固定在這些功能上,讓這些功能服從於某一種觀念或者說理想。整個人類的靈魂就是這樣在欲望的作用力的驅動下流動,它有如一部機器,會自動地服從於理想。

   原文為法語。指長期主宰精神生活的通常是一種屬￿妄想性質的觀念。

  這是力量很大的會使人從本能的、獨立的、純潔的存在向我們稱之為唯物主義、人體機械論或自我的機械論墮落的兩大誘惑。一切教育都應當傾向於使我們能抗拒這種狀況;我們終生的一切努力都應當在於使我們的靈魂能保持自由和本能。人的靈魂應當永遠也不從屬￿一種運動或一種情感,生活的活動應當永遠也不致降低到只有一種固定的活動,世界上應當沒有固定方向這樣一種事情。

  人生不可能有什麼理想中的目標。理想中的目標無不意味著機能主義或物質主義,無不意味著空無。不可能去把蓓蕾撕開來看一看花兒開放會是什麼樣子。葉兒應當舒展,蓓蕾應當綻開,然後,花兒朵兒自然會開放出來。可即便是再往後,可即使是等到花兒謝了,葉兒落了,我們卻仍舊是什麼也不知道。將來自會有更多的葉兒,會有更多的蓓蕾,會有更多的花朵,然而,同以往一樣,一朵鮮花仍然是創造力的未知因素的一種綻開來的產物。預想尚未開放的花朵這不可能,這是完全不可能的。你不可能在最後一朵花開出來以前先走一步。我們可以知道今天的花。但是,對於明天的花我們無能為力。只有在物質的、機械的世界人才能預見,才能先知,才能預計,才能制訂出諸多法則。

  由此可見,對於新型的民主的第一個條件我們已經或多或少掌握住了。對於人將如何自處,我們已經弄懂了其中的某些方面。

  其次,一個人將怎樣來對待他的同胞呢?由於每一個單個的人從他首要的、第一性的真實出發來看是一個單獨的、不可變換的作為人的存在,他就決不能用任何另一個人作標準來加以衡量和界定,因此,想建立起一種數學上的比例關係,這是不可能的。我們不能說人皆平等。我們不能說A=B。但我們也不能說凡人皆不平等。我們不可能說A=B+C這樣的話。

  某一種東西只要它本身具有獨一無二性,作比較就是辦不到的。一個人既不能等於也不能不等於另一個人。當我們站在另一個人面前而且我是純粹的我自我的時候,難道說我會意識到站在我面前的那一個人是跟我平等或高於我或低於我的?這一點我不會意識到。如果我同另一個人站在一起而他是他和我是真實的我,那麼,我就只能意識到一種有另一個人的存在狀態,只能意識到他性這一不可思議的存在這一真實。這裡有我,有另一個存在。這是真實的首要部分。這裡沒有比較,這裡沒有估價。這裡有的僅僅是承認有他物存在這樣一種奇異的意識。由於有另一個人出現在我的面前我可能高興,可能生氣,可能感到悲哀。但是,這裡仍然不存在著進行比較。只有在我們當中有一個人與其完整的本身存在相分離並進入物質的、機械的世界的時候才會產生比較。而到了這樣的時候,平等和不平等就會立即開始發揮威力。

  這樣一來,對民主的帶根本性的重大目標我們就可以理解了,這目標是讓每一個人一定要成為一個出自本能的他自己——每一個男人是他自己,每一個女人是她自己,這裡既不講什麼平等也不講什麼分高低,這裡決不會有一個什麼人一定要試一試,想確定任何另一個男人或一個女人要具備什麼樣的存在性質。

  然而,由於等待著每一個人的這種誘惑——由於有使人拋開其存在性質而落到人體機械論和機械論這樣一種境地的誘惑力的存在,我們每一個人就都應當時時刻刻準備好為了捍衛其本身的固有存在性質不被那些已經墮落、已經與他們本身的存在相分離的人要強使他們接受的機械論和唯物論進行抗衡。這是一場漫長的、永無休止的鬥爭,這是一場使人為了爭取其出自本能的存在能獲得自由對墮入機械論和唯物論而進行的鬥爭。

  以上所述當然完全是從人的完整的、總體的本性出發。如果人類都能夠保持其完整性和整體性,萬事萬物就可以是完整的,具有整體性的。什麼法律,什麼政府,這通通沒有必要。協調一致會自發地達成。即使是意義重大而又協調一致的各種社會活動,從本質上看,也可能是自發地進行的。

  但是,在目前這種糟糕透頂的野蠻狀態下,人不可能將他本身出自本能的整體性同他身上具有機械屬性的貪欲和願望區分得清。正是因此,所以現在還仍然需要有法律和政府的存在。可是,我們大家都清楚地懂得並永遠也不應當忘記:法律和政府只與物質世界,這也就是說,它們只是與財產,與財產的佔有關係,與謀生的手段,與人的物質的、機械的屬性有關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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