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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主(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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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的存在 我歌唱一個人的自我,歌唱一個單純的、獨立的人,但我也呼喊民主,呼喊整體這樣一個詞兒。 這是惠特曼的《草葉集》一開頭的兩行詩。這是惠特曼的整個主題,同時也是他的關於民主的全部主旨所在。他終其一生都在歌唱「人類對自我的自豪感」。他自始至終都是一個人的存在上的領唱人。如果說他所歌唱的不是人的存在那就是個性。如果不是個性那就是個人。而與之相伴隨的,則是民主和整體意識。 在惠特曼看來,不論在什麼時候,真與偽都是相近和可以轉化的,我們也因而不可避免地得處在這樣一種狀態:感覺上的分裂。由他所樹立的最了不起的偶像是平均,對這樣一個偶像我們斷然拒絕崇拜。再說,在我們認為個性殊為可敬的時候,我們卻永遠也不知道是不是應當在這樣一個大奧秘,亦即在存在於每一個單獨的人的身上的既明確又帶有根本性的獨一無二的個人本質面前脫帽,或者是不是應當對這樣一種過去的大偶像亦即把一切真正的個性吞噬掉的至高無上的一體性致以敬禮。 現在就來談談人的存在問題。一個「人」的真實含義是什麼?按照詞典的解釋,一個人的意思是一個作為個體存在的人。但一個人與一個個體的含義很不一樣。儘管對這兩個詞匯加以區別你可能難以辦到,但具有人的存在性和具有獨特的或個別化了的性質並不完全等同。而一個人和人類的一分子則也許存在著更大的區別。某些「人」看來是很難與人類相等同的。 說到這裡,從詞源來加以考察將大有幫助。拉丁文中的persona① 一詞其語義是演戲時所戴的面具,也可以作劇中人解。這個詞匯也可能與sonare一詞同源,sonare一詞是聲響的意思。而一個個體的意思則是沒有分開或不可分的。至於一個存在體我們最好還是別去下什麼定義,因為這個詞匯是不可能下界說的。 ① 英語的「人」為person。 因此,在某些本意為演員戴的面具或一種傳導出的聲響與某些本義為「未分開」的東西之間,重大的區別總應當存在著。上述古老的詞義在人這個詞匯中有所保留,在人的存在一詞中,保留的跡象就明顯了。一個人是作為一個人類的成員在旁人眼裡具有他自己的模樣;而一個人的人的存在則是此人傳導給別人的什麼東西,是此人可以傳導出去的可以給旁人的感覺器官留下突出印象而產生的影響。 一個好演員可以裝出一種人的存在但不能扮演出某種一般獨特的或個別化了的特性。至於這個演員是否有他自己的個性,這是沒有什麼關係的。所以說,人的存在比一般的個體本性敷淺得多,至少是易變得多。對於其所固有的易變這一特徵,我們就應當加以考察。 現在我們就來引用一部美國小說中的一句話吧。「我的自我意識在我的身上玩了一個花招,於是,我本來只需要那個男人,但我卻因此認為我需要起小孩來了。」這句話說得清澈見底,說得直截了當。但是,這位女作家的自我和我有何區別?自我顯然是第二種類型的自身,是附在她的身上並與她共生的。自我是為人所普遍認可的意識得以體現的寄寓體,但這裡所說的意識或多或少在她的父親和祖父那裡就已經形成並遺傳給她。這樣一種第二性的自身非常有害,它將予她的子孫後代以強烈影響,而她的子孫後代對於她的十分真實、比較深刻和具有本能的自身亦即她的具有創造力的個性,是只會背謬的。 世界上沒有一種東西會比這樣一種自我,或者說比虛假背謬的自己(亦即每一個個體寄寓其中的有意識的實體)更為有害。我們每一個人都會從我們的先輩那裡把這一自我幾乎全盤加以接受,然後又終其一身老想把我們本能的自己從這一可怖的重荷下拉出來以求得解脫。尤其重要的是,重壓中最不堪忍受的恰恰是那些已經死亡的、一代一代傳下來的理想所形成的沉重的負擔。正是因為如此,所以我們每一個人從一生下來起在頸子上就套有一個理想的磨盤,而且,不管我們每一個人是不是意識得到,反正要麼我們會象一頭野獸要掙脫系有一根大木塊的脖圍一樣想讓我們的頸子能自由活動,要麼,我們就會用奇異的色彩來裝飾頸子上套的磨石或系在腿上所以行動不得自由的大木塊並在這樣做的過程中把日子加以打發。 最漂亮的,或者說最奇異的磨盤人們稱之為人的存在,說每一個人都有不會被人誤解的人的存在這你可片刻也不能相信。每一個人肯定都是生活的背叛者。每一個人的人的存在都只不過是演員戴的一種假面具。這只不過是每一個人自我意識中的自我,這只不過是每一個理想的本身在那裡參加假面舞會,在那裡昂視闊步,在那裡賣弄風騷。我們每一個人對此可能並沒有意識到。不過這毫無關係。我們每一個人只不過是一個上了油彩的小臭蟲罷了。 滿腦子理想的自身,這就是其人的存在。這樣一種自己是觀念的產兒,是一種虛假的、令人見而生厭的產品。這是一個從他本身的邏各斯所創造出來的人。這個人是從他本人的頭腦裡產生出來的。這是自我意識中的自我,這是固定的諸多觀念和理想據以體現的一種實體性的存在,它正象演員一樣,在那裡得意洋洋,賣弄和表現著自己。人的存在其實就是這樣一種東西。那位美國女作家滔滔不絕地談論生小孩就是由此而產生的現象。她這樣洋洋灑灑地寫文章是她的人的存在的特有表現形態,她的這一人的存在使她對美國的男人們具有吸引力,這是因為:美國的男人們寧肯以極大的興趣與人的存在和自我打交道也不願意同真正的各種存在體發生接觸,而其原因則是人的存在與自我畢竟相當富於理性,這也就是說,這些東西都會服從於因果律,都很可靠,都可以指望,對唯物主義者們來說,都是力與物質構成的物質世界的一個個個體。 只有你們的唯心主義者才是徹底的唯物主義者。這樣說並不矛盾。什麼是理想?何謂觀念?這兩者都是固定的、靜態的統一體,都是生命的有生命的物體的派生物,都是一種抽象。富於創造力的生命以具有出自本能的可變性為特徵,它可以繁衍未知的後代,這些後代是不可能預測的。可理想卻只不過是一部處在製造過程中的機器。人在頭腦中設想出某種機器,然後著手用銅和鋼來製造。同樣,人是在腦子裡產生某種關於人的理想,然後用血與肉來把他製造出來。他恰似機器是一種靜態的實體一樣是一種固定的、靜態的實體。理想的人類其情況就是這樣的。 如果我們想找到今天我們真正的敵人,那麼,唯心主義即是。如果我們想找到今天我們的敵人的化身,那麼,人的存在即是。如果我們想找到驅動這個機械的小小的化身的水蒸汽在哪裡,那麼,人類之愛和公眾利益即是。 當然可能還存在著與我們的有別的理想,還存在著另一種人的存在的形態,還存在著另外一種水蒸汽。我們無法瞭解拉美西斯二世① 具有什麼人的存在,我們對建成金字塔的究竟是哪一種水蒸汽也不瞭解。我想,形成這種狀況的主要原因大約是以上兩者對地球的表面來說其所承受的重荷都過分沉重了吧。 ① 古埃及國王,公元前1304—1237年在位,當時是古埃及帝國的鼎盛時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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