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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主(4)


  人是一種奇異的獸類。人類花費了十幾個世紀的時間把自己吹得十分膨脹又把自己加以縮小,但最終卻不得不滿足於人類自身,既不是無限地大,也不是無限地小。人類是悲劇、喜劇兩者的結合。人類無法滿足的欲望是等同於萬物。由於有這種欲望,人類完全忘記了人類應當就是人類自己。等同于萬物——等同於萬物,一部人類的歷史就是這樣一部存在著這種瘋狂欲望的歷史。你可以讓你大大地擴張,你可以讓你成為耶和華,你可以讓你成為埃及人心目中至尊的上帝。你也可以把這具小小的望遠鏡顛倒過來把你縮小成一個小小的斑點兒,這樣,在愛的無限性之中,你就會象近來一些偉大的民族一樣,因此而陷入迷惘。但你迄今仍然在追逐著一種帶有顛狂性的目標,這就是無限這一目標。然而,一當你達到了這一目標,這目標就會象你手上破了的水泡一樣。到了這個時候你就會用你的眼睛審視你的手指。啊,你自己的手指到底出了什麼錯兒?

  具有同一性屬性的個性,這只是一個水泡。但是,也正是在追求它的過程中人類受到了教育。這是人類受教育的必經程序,這是一切人都會有的機會,這是意識的擴展。人學習一切,但最後一課不在此例。在水泡在他們的指頭兒上破裂以前,人類是不會從中得到教益的。

  最後一課?——哦,關於他自己的手指,關於他自己的一課,關於小小的個性,小小的但卻是真實存在的一課!我就是我自我,這可比任何一種正在破滅的無限,或者比什麼膨脹的具有同一性屬性的個性更好,而且不知要好多少倍的。

  然而,將萬物皆囊括於人類自身之中,把一切都掌握在人的手裡,這可是存在於人類身上的一種強烈的情感。使這種情感得到滿足有兩條途徑。其一是亞歷山大所走過的途徑,這就是獲得權力的途徑,獲得將物質世界置於其權力之下的途徑。這是煉金術士和魔術師尋求的途徑。撒旦在引誘的過程中向耶穌提供的就是這麼一回事,這就是去獲取神秘而又實實在在的統治物質世界的權力。可我們知道權力只不過是一個水泡,而且這種水泡是陳舊的,再平凡也不過的。

  但耶穌卻選擇了另一條路:不佔有一切而成為一切。不是把什麼東西都抓在手裡並使之置於高於一切的佔有權之下,而是通過在最大限度的條件下被接受而成為一切。然而,從最終的著眼點來看這兩種方法實際上是一碼子事。在至尊的上帝和被釘在十字架上的上帝的手上都有水泡,都有萬有亦即無限的水泡。至尊的上帝把他的意志和意識的統治領域擴展到萬物身上,被釘在十字架上的上帝則將其意志和意識與萬物趨於同一。但是,跟權力最大限度的擴展一樣,愛的柔順歸根到底也只不過是純粹的從實利出發的一種過程。在一定的程度上,統治(這是基於權力)和柔順(這是基於愛)是一樣的,不論在哪種情況下,靈魂都在意識著自我和完成自我。如果超出了一定限度,靈魂就只會從其中心垮掉並墜入物質上的因果之鏈。權力的肆虐並不比非權力的肆虐更壞一些。由最高貴者組成的政府並不比由最卑賤者組成的政府更糟糕。就讓平均來統治吧,就讓它成為我們所稱作的大管家吧,讓我們來對他表示出我們微弱而寬容的輕蔑吧。但我們最好還是力求保持我們自我的完整,讓我們從核心保持我們的活力與靈巧,大於享有,大於認識。

  這最後一課是:存在著數不清的、神秘的個性,但其中任何一個個性也不可能理解另一個個性。所有的個性象天上的繁星一樣只能一個挨著一個地存在著。教益中的教益是我們是決不會在與其他事物具有任何一體性的情況下具有我們純粹的存在,我們純粹的存在寓於徹底的、美妙的個體性之中。一體,集體,這兩者都是我們比較次要的、比較低級的存在狀態,是不純粹的我們的體現。這兩者都不過僅僅是意識和佔有的種種狀態而已。

  上帝、大千世界的本原、超靈、造物主,這些東西談起來當然好極,然而,以上種種和一切其實都是由人創造發明出來的東西。還是回到現實中來吧。你會在什麼地方看見存在?你只會在一個一個男人和女人身上看見存在。你會在什麼地方找到生命之本?你只能在活著的生物身上找到生命之本。你會到哪裡去找靈魂?你只會在一個人,一個動物,一株樹或一朵花的身上去尋找靈魂。此外,上帝也好,大千世界的本原也好,超靈也好,這等等都只不過是抽象的概念。你能把這樣一種動物指給我看看嗎?你不能。這些東西只不過是人的意志所玩出來的一種花樣,其目的在於藉以對萬事萬物享有統治的權力,這樣一來,願望倒成為思想之父。馬車反而會產下馬駒。而你也就是邏各斯就是上帝,想是什麼就是什麼啊。

  但存在著兩種具有個體屬性的個性。連每一個在工廠製造出來的大水罐也具它本身小小的個體特徵,這是物質與力基於一定的力學原理相結合而產生的。這一類的個性是物質方面的個性。加以概括,物質性的造物主也就產生了出來。

  然而,真正的個性是有生命的本質所具有的個性。假使我們想找到上帝,那就讓我們走向上帝在那裡歌唱的灌木叢中。這也就是說,我們應當到有生命的造物身上去尋找。每一個有生命的造物其本身都是一個單獨的存在,都是一個富於創造的、現實的極其超越的存在,都是創造力表現形態的泉源。有什麼必要去進一步深入探討呢?有什麼必要著手去從中抽象出什麼,概括出什麼,包括進去什麼呢?萬物皆備於我了。每一個有生命的造物都是一個單獨存在的、富於創造的個體,都是一個獨一無二的、不可置換的自我。首先,每一個有生命的造物基於其本身出自本能的真實是並不知道有什麼法則的。是法則來適應於它。但其次,在其物質性的真實中,它又服從於一切物質世界的法則。然而,任何一個造物基於其根本的、本能的本質與宇宙間物質方面的諸多法則相比的確占統治地位,它會利用這諸多法則,而且它還會將這些法則向造化的奧秘方向轉化。

  因此,真正的個性具有不可思議的、單獨存在的本質,是向存在與行為汩汩流去的、深不可測的水源。對此我們不能進行分析。我們只不過知道它的存在而已。在這個問題上邏各斯簡直無能為力。它先於認識。它是一切事物的泉源,是自我的本質。

  沒有一個民族能融為一體,新型的民主也並不是這樣一回事。但每一個民族卻都可以把它們所獨有的、光輝燦爛的個性釋放出來,而且其個性都是清晰可辨和不可替換的。正如你不可能把一個個「靈魂」變成一個個概念一樣,上面所說的情況永遠也不可能成為一種理想,因為凡屬有生命的自我都不能由人予以概念化。以上兩種情況都不能理想化。概念是一種抽象,是一種概括。但是,不可置換的東西你是無法加以概括的。

  因此,惠特曼所說的具有同一性的個性——整體性的個性實際上對真正的個性和存在來說只不過是一種令人感到可怖的否定。我們整體性的行為充其量也只不過是一種奴性十足的行為,是為自由的靈魂服務的。從最壞的方面來看,我們整體性的行為只會導致徹底的自我毀滅。還是讓我們這種性質的行為各安其位吧。讓我們克服我們在社會活動、公共存在、普遍的自我評價、共和主義、布爾什維主義、社會主義和帝國(這一切,都只不過是集體性的、具有同一性屬性的個性的瘋狂的體現)等等方面所懷抱的熱情。這一切都具有自我背叛的性質。讓我們的民主在明確的、純粹的自我狀態下存在于單一性之中,讓我們的整體不超出就這一自我的自由作安排的限度。我們還是以別去管世人的事情為好。這只會使我們的同胞失去好好照顧自己的機會。這樣做,實際上是要狠狠地奪去他們的自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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