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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一頭豪豬之死引起的聯想(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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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讓子彈上膛,繼續跟在它的後面往前走。這一次我射中了它圓滾滾的背部的隆起處,命中灰色的、亮光閃閃的光環的下方。它好象絆了一跤,隱藏著的鼻子觸及了地面。它掙扎了幾步,然後象刺蝟似的,低下了它的腦袋。 「它還沒有死!啊,再給它一槍!」 太太在這樣喊叫。 我開槍,但子彈沒有了。 我趕忙跑過去取一根雪松枝。豪豬靜靜地躺在地上,那光環,也隨之倒在地上。它越來越有氣無力地蠕動它的身子。我把它的身軀翻過來,在它的鼻子(因為太暗了,也許是在我的感覺中鼻子應當在的地方吧)上一次又一次狠狠地打。這項任務完成,它歸於死亡了。 月色下,我俯瞰平生第一個被我射殺的動物。 「這是不是有些卑劣呢?」我大聲問,心裡充滿了懷疑。 太太又一次表現得遲疑不決,但繼而說了聲「不!」聲音充滿了痛苦。 我認為她的話正確。象豪豬這樣的東西如果給誰帶來了麻煩,那是應當用槍來把它打死的。 一個人應當能開槍。我,也就是我自己,應當能開槍,應當有本事射殺。 對我來說,這是一個很大的轉變。因為我這個人素來寧肯圍著我的豪豬轉來轉去也不情願打死它的。 可現在我卻明白圍著它走來走去是不可取的。你應當有殺掉什麼東西的狠心腸。 我把它埋在一個土牆洞裡。但是,某種動物卻扒開土牆洞把它吃進了肚裡。兩天以後,地上堆的盡是豪刺和骨頭,而且簡直是遍地都是,還有豪豬兩隻爪的骨骼架子。 這頭公豪豬(由於腹部有乳房,也許是一頭母豪豬吧)唯一像樣的東西是它的雙足。它的這兩隻腳很象兩隻靈巧的、長長的、黑色的手——很象兩隻爪子似的手。為什麼雪地上豪豬的足跡很象小孩子在上面走過以後留下的足跡呢,這就是來由吧。 這也就是說,這頭公豪豬沒有了影兒,或者說,這頭母豪豬已經不見蹤影。但是,在西邊的樹林裡一定還有一個動物,它個頭兒更大,看起來毛色更黑。這個東西也記經被人開槍打死。這是農場業務範圍的一個組成部分。即使是象這樣一個已經半撂荒的小農場,這也是它份內要幹的事啊。 一個人不論在什麼地方立下足來,他就一定要為他的地位,為擺脫比較低的生活層次而進行鬥爭。食,這是生存的基礎。即便是一個最講究田園風味的農人,為了食,也得進行鬥爭。你種植,你為了保衛正在成熟的作物,你得備有槍支。食,食,人與動物世界和植物世界的關係多麼奇特!這個問題何等重要!為此而不斷在進行的鬥爭又多麼激烈啊!你給兔子剝皮,你把它的內臟掏出來,情況也是如此。在這個過程中你會認識到相對來說這個動物很大的組成部分是腸子,你會認識到它的很大的一個組成部分是食物的消化機構,是為了生存而消化其他有機物的一種裝置。 你觀察觀察曠野裡的馬吧。看,它們一個個把鼻子湊得挨近地面,它們一個個啃—啃—啃著牧草,它們神情專注地在草場上走來走去,它們連鼻子也不抬一下地啃,啃,啃,它們在啃掉苜蓿草和蒲公英的嫩芽的時候是那樣魯莽滅裂,那樣無情無義,那樣不知疲倦,那樣堅持不懈,你在觀察它們的時候你的整個生命都會暫停。你會猛然之間又一次意識到:世界上的一切生物都在吞噬,而且是必須吞噬生命的較低形式的。 蘇珊搖搖擺擺,在曠野裡走來走去,它象刈草一樣把一顆顆向陽花的頂部加以剪滅。向陽花在往下落,落到它黑色的喉頭下面去了。我給它擠奶,它呢,它以奶牛所特有的那種忘情和冷漠站在那兒,它咀嚼著反芻的食物,它的下頷在安詳地蠕動,它用它暗藍色的眼睛環顧著四周。猛可之間,我聞見它呼出的氣息帶有春黃菊屬植物的氣味,這使我意識到它反芻的食物正是向陽花。向陽花!向陽花將變為它身上亮光閃閃的黑色的皮子,向陽花將化為它的奶裡的稠稠的奶油! 一群小雞如果看見一個黑色的大甲蟲(墨西哥人管它叫陀螺)在地上慢慢地移動,它們會猛然向它猛衝。如果這個甲蟲在地上停留,褐色的母雞會馬上跑過去用嘴把它叼住。這個大甲蟲本來有兩三英寸長,然而,轉眼之間,它就進入了雞的嗉囊。它消失得沒有影子了! 再說蒂姆茜,也就是那只貓,當它對花栗鼠進行偵察的時候,它總是蹲伏著,它總會表現出另一種形態的忘情、柔和和安詳。花栗鼠跑來偷吃裝在雞食缽兒裡的奶。兩隻花栗鼠在缽兒的旁邊相遇。花栗鼠是松鼠似的小動物,從背上往下到腹部的毛色是條狀的。兩隻花栗鼠一前一後坐下來,它們抬起它們喜歡多事的鼻,它們弓起它們的背。然後,它們把它們小巧的兩手放在對方的肩上,它們用腳站立,它們相互盯著對方的臉細細察看,最後它們還把各自的小鼻子同對方湊到了一塊兒,好象是某種形態的親嘴的樣子。 但蒂姆茜對此不能忍受。它身上黃白兩色的毛色在眼前一閃,柔和地向花栗鼠所在的地上跳去。花栗鼠以它們特有的跳躍方式跳往木材堆,蒂姆茜又輕柔地、高高地往旁邊向空中颼地一躍。它的白似雪花的腳爪撲向其中的一隻花栗鼠。它看了看花栗鼠。花栗鼠蠕動著。它迅速而又勝利地將它漂亮的、小小的白腳爪放在花栗鼠的身上,兩腿伸得直直的,背弓得彎彎的,它神情專注,表情十分奇特,注視著它的捕獲物。花栗鼠一動不動。蒂姆茜溫柔極了,把花栗鼠納入口中。花栗鼠在它的口中擺動,很象一件女式披肩。蒂姆茜的動作傲氣十足,神氣活現,它往房子走去,它的雪白的四隻小腳爪幾乎與大地根本沒有發生接觸。 但我們把它「噓」地一聲趕到房子外面。這是因為:它固然顯示出一副古鬥士的遺風,但我們可不能在起居室裡借它一席之地。假使說這個小妖精應當「被屠戮以供蒂姆茜去度過假日」那麼,這項業績就讓它到房子外面去完成。蒂姆茜感到失望,但它依然昂頭闊步,向棚子旁邊的土爐走去了。 它把這個小妖精溫柔地放下,其溫柔有禮的程度,簡直不亞於小小的一朵白雲向帶狀的藍天伸去它的一隻小小的腳爪。小妖精一下也沒有蠕動。它輕似飛絮地抬起腳爪,稍稍往上抬起它的腳爪,把小妖精放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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