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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一頭豪豬之死引起的聯想(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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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差使很不愉快,又很能考驗一個人的神經是否健全。那天天氣奇熱。它跑到房子外面,為了同它作鬥爭,又一個小時或者更多一些的時間就這麼度過去了。終於,我們把它的眼睛蒙起來。但是,它可以憑嗅覺或神秘的本能查覺到我的手在向它的鼻子挨近。你的手慢慢地挨近它的鼻子,你慢慢地逮住一根豪刺,但它的頭每次都會突然一偏,不是往這邊偏就是往那邊偏,不是往上偏就是往下偏,如果不是朝一邊偏,它的頭就是在轉圈兒了。 刺進嘴部和下巴的豪刺刺得很深,露在紅腫、流血和化膿的黑色皮膚外面的白色根部只有四分之一英寸左右長。把這些豪刺拔出來,是相當困難的。 我們聽任它在門廳下面一個安靜、風涼的地方躺了一陣。半小時以後,它又爬了出來。我們用一根繩子把它的鼻子套住,套繩子的地方恰在豪刺的後面。我們一個人把它按住,一個人用手鉗幫它拔豪刺。用這樣的辦法十分費勁。每拔出一根豪刺它的叫聲就會讓人的每一根神經為之一驚。它十分痛苦,十分害怕,想讓它的腦袋安安靜靜不擺動一下,這簡直是一件辦不到的事啊。 在苦鬥了兩個小時,拔出來的豪刺已經有二十根左右以後,我罷手不幹。讓這個畜牲安靜一下簡直無法辦到,再說,我也的確夠受的了。它鼻端的豪刺已經被拔乾淨,那裡盡是刺痕,一片紅腫,血跡發黑,顯得既肮髒又混亂。它嘴上的豪刺也已經被拔乾淨,但是,在它的圓圓的、小小的下巴上卻還有一些白毛,這一根根白毛其實就是一叢白色的豪刺,數字大約是八九根,戳進去都實在太深了啊。 我放開它,它忽地沖向門廳,躺在門廳下面,只見它的毛茸茸的、狐狸似的尾巴當我們走近它身邊時在擺動。中午時分它又出現,把我們家小雞吃的食物完全吃光,站在那裡狗樣子十足地張望,顯得情緒低沉,充滿恐懼,表情友好,異常貪饞,不斷地搖著它的尾巴。 但我實在已經夠受了啊。 「回家去!」我說。「回到你主人家裡去,讓他來幫你搞乾淨吧。」 但它不走。於是我讓它在烈日下跨過林間的空曠地帶,這樣我以為它會走開。但它走了一百碼左右的距離就在烈日下一動不動。看來它不會離開這兒了。 而我!我可完全不需要它。 我撿起一塊石頭。它垂下它的尾巴,突然轉身向我家走來。當時它想幹什麼我心裡明白,它這是想向門廳沖去,它這是想粘在這兒,它這是想賴著不走了啊。 我扔掉我手中的石頭,在雪松下找到一根很好的樹枝。在炎熱之中,隆隆的雷聲和閃電在直射的陽光下聚積,天上沒有一片雲,這使人周身都感到不自在。 讓它繼續留在附近我簡直不能忍受。我悄沒聲兒地走到它的身邊,突然用樹枝狠狠地給了它一下,大叫一聲「回去!」它飛快地轉過身子,樹枝的末梢打中了它疼痛的鼻子,它汪汪汪地厲聲喊叫,象一條狐狸,閃電一般地往下面跑去,跑得無影無蹤。我站在地裡感到難過,因為我在無意之中卻打中它疼痛的鼻子。 但是,它已經跑得見不著影子。 緊接著,現在這輪月兒又到了眼前,夜色又一次是清澈的了。但間或間有雷陣雨,溝渠裡清清的水往地裡奔流著。夜色雖然是這樣清澈,但卻並不象六月裡最後那幾天那樣,帶有令人感到可怖的色調,並不具有令人感到可怖的皎潔和象一面鏡子那樣光亮奪目了。 我們單獨住在農場裡。太太在就寢以前往清澈的夜色中走去。溪水恰似一根銀色的帶子往地裡流淌,溪水淌到地裡就呈直線,那是我開的灌溉渠。房前的松樹在地上投下一抹黑黑的影兒。山坡往下一直延伸到柵欄的前方,這山坡真富於野性,顯得多麼生機勃勃啊。 「快來看!」她興奮地說。「一頭大豪豬正在溝裡喝水。一開始,我還以為是一頭熊呢。」 等我走到房子外面,它已經走了。但是,在草叢和就要開花的野向陽花叢中,在月色下,我看見了它身上灰色的光環,那光環很象灰色的、生機勃勃的灌木叢,我看見它在遠方的地裡,在月光的極度清暉之下,我看見它在移動著啊。 我們跨過柵欄尾隨著它,很快,就趕上了它。它遲緩地走動著,白色的匙狀尾佈滿豪刺,它的尾巴好象是它的頭並且正在引導它向後行進。它身上很長很長的毛髮生長在豪刺的上面,這些毛髮在灰暗的月光下抖動,很象一叢灌木。 我又一次因為看見它而心裡感到不舒服。 「幹掉它怎麼樣?」 她遲疑了一下。然後以一種厭惡的情緒對我說: 「行啊!」 我回到屋子裡去取了一支口徑為22毫米的小步槍。我這一生還從來沒有射殺過任何一個有生命的東西。我並沒有這種要求。我總覺得槍炮令人反感,是兇惡的,卑劣的。我過去固然也曾經不無困難地朝目標放過一兩槍,不過即便是這樣我也悔恨。旁人如果要放槍那就讓他去放。至於我自己,就我個人來說,即使僅僅是試一試,我也會產生反感的。 但是,在一個人的靈魂裡往往會有某種東西慢慢地變為鐵石。這時候我知道:在我靈魂的深處,某種東西也已經變硬了。我找到了那支槍,我用我顫抖得厲害的雙手給它裝上子彈,我扳轉槍機,跟在豪豬的後面。它還在草地上緩慢地移動。我距它越來越近,我向它瞄準。 扳機出了故障。我從我的口袋裡找到了安全銷,我給小小的扳機一記重壓,扳機的故障隨之消除。我們繼續跟在豪豬的後面。它繼續在朝向林間緩慢地走去。我閃過一旁,靜悄悄地站在它的旁邊,在暗暗的、皎潔的月色下,向它射擊。不過我象往常一樣瞄準瞄得偏高。它轉過身子,往它來的方向飛奔而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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