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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也不愛我(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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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會高呼:「為了自由,我可以把我的一切都獻出去。一想起英國自由所遭受的侵犯,霍普和我就要掉眼淚,我們倆可貴的夫妻關係也要因而變得哀傷。但我們現在比較沉著,我們下決心要沉著地進行殊死的鬥爭。」可這裡所說的沉著戰鬥在於再來一杯雞尾酒,在於根本不負責任地發出一封封熱情洋溢的給某人的書信。那以後就什麼都成為過去了,自由二字會被忘得乾乾淨淨,或許在宗教儀式上它還有機會露面,再不,在葬禮上,一些詞語會狂熱地從人們的嘴裡迸發出來吧。 這些人就是今天的先進青年。這種情況連我也不得不承認相當有趣,但其所閃爍的光輝卻在持續。令人感到苦惱的是等到激情的爆竹燃盡——即使有雞尾酒,這當然也是不會持續很長的時間的——黑暗就會降臨了。在先進青年的心目中,世界上既沒有溫暖的白晝也沒有寧靜的長夜。世界上存在著的只有興奮的激情和黑暗的空虛。於是再點燃激情的爆竹。還是讓這種令人感到可怖的真理得到承認為佳,這太讓人感到精疲力竭了。 現在,在現代青年生活旅程中一段段黑暗的時期裡,一個事實以其極其陰沉的面目象擺在旁觀者面前一樣擺在青年的本身面前,而且這個事實表現得極其明顯。這個事實就是他們很空虛,就是他們什麼追求也沒有,就是他們誰也不追求,就是他們連他們一向如此狂熱地追求的樂趣也不追求。家醜自然不應當外揚。「親愛的天使般的好人,你就別去當可厭的白螞蟻。還是及時行樂好,可愛的小白臉,還是及時行樂吧。你可別講那些聽起來會讓人不愉快的話,你可別盡嚼一大堆死人的骨頭!還是給我講些好聽的,講些有趣兒的。要不,這你心裡明白,那就只好讓我們當真放嚴肅一些,那就讓我們來談談布爾什維克主義和大金融集團。你一定要做一個光明的天使,你一定要使我們高興,你,你,你這個最好的、最寶貴的寶貝兒啊!」 實際上,年輕人對於他們自身的空虛現在已經越來越害怕。把東西往窗外扔這當然滿有趣。可是,等你把所有的東西都扔到窗外,等你在一無所有的光地板上坐上兩三天的時間,那你的骨頭就會開始感到疼痛,那你就會開始懷念陳舊的家具,即使是醜醜的、維多利亞時代的馬鬃家具,那也好啊。 至少,在我看來,青年女子現在已經開始的感受就是這樣。她們已經把所有的東西都扔到窗外,她們現在已經因為她們生活之家的空虛而開始感到膽戰心驚。她們的年紀輕輕的菲利普、彼德以及誰誰誰看來絲毫也沒有為了把任何一樣新家具搬到年輕一代的屋子裡來採取行動。由他們引進的唯一的新東西不外是雞尾酒搖動器和無線電裝置。至於其他,那就只不過是完全的空白而已。 現在的青年女子開始感到有些不安。女人是不喜歡有空虛感的。女人不喜歡感到沒有任何信念和毫無意義。設若讓一個女人成為世上蠢到不能再蠢的女人,那她就會對外表、衣著、房屋等等在態度上極為嚴肅。設若讓她別這麼其蠢無比,那她就會有比較高的要求。她會(出自本能地)要求能感到她能夠等於什麼,她會要求能感到她的生活可以意味著什麼。女人常常會因為男人不能「僅僅生活」而總應當在生活中有某種目的對男人相當生氣,但女人終歸是女人,女人或許正是使男人感到生活需要目標的根源。在我看來,一個女人需要覺著她的生活意味著什麼,象徵著什麼和等於什麼實際上比男人更加具有緊迫性。可因為給她的生活提供這一「目標」理所當然地是男人要幹的事,所以女人對此可能會以強調的口吻來加以否認的。然而,一個男人可以去當一名流浪漢,他即使沒有目標也可以生活得很愉快。但一個女人就不能過這樣的生活。能夠既感到生活得很幸福又同時感到生活在偉大的生活目標「之外」的女人非常非常地罕見。與此相反,我堅信,大多數男人如果有什麼地方可以讓他們去流浪,那他們就可以作為浪子愉快地去四處漂泊的。 一個女人對感到空虛和沒有目標不能忍受。而一個男人卻是有可能把這一類的感覺視為真正的樂事的。一個男人有可能因為具有純屬否定性的思想感到滿足和驕傲。「是的,我的確感到空虛。除了我自己,不管何人何事,我一點也不會放在心上。可我對我自己很關心,旁人怎麼樣這我可管不著,反正我得活下去,反正我要取得成功,至於我的成功是通過什麼途徑取得這我也完全管不著。就說我比旁人差吧,但我比旁人聰明,比旁人狡猾,因此,我應當為我自己建立起合適的保護層,我應當把自己保護得嚴嚴實實,這樣,我就可以得到安全了。這樣我就可以坐在我的玻璃大廈裡,這樣我就可以什麼也感受不到,這樣我就可以跟一切都不發生接觸,但我卻可以穿過自我的玻璃牆壁去貫徹我的意志,去行使我的權力。」 上面所說的就是一個男人對於存在在他自己身上一點不假的利己主義和空虛能夠接受的大致狀況。在一定程度上他會因為存在著這種狀況感到驕傲,這是因為:在純屬空虛的實實在在的感覺之中,他是仍然可以使他的野心,使他的要獲取屬利己主義性質的成功的意志得以實現的。 是不是有哪個女人能夠生活在這種感受裡我有懷疑。一個女人如果不是糾纏在愛裡就是糾纏在仇恨裡。而一個真正的男性利己主義者卻既不會恨也不會愛。在他的內心深處,他異常空虛。他只不過是從表面上看還有感覺。而且,即使是這樣的感覺,他也是想完全抹掉的。在靈魂的深處他毫無感覺。再說,也只有在他什麼感覺也沒有的時候他才會為他的自我感到萬分高興,他才會意識到他很安穩。在他的城堡裡,在他的玻璃大廈裡,他是安穩的。 但是,是不是有哪個女人對一個男人的這種狀況能夠理解,我同樣存在著疑問。她們錯把空虛當成了深刻。她們把一個什麼感情也沒有的利己主義者所表現出來的虛偽的沉著冷靜錯當成力量。在她們的想像中,一個劣根性很深的利己主義者所匆匆建造起來的一切防護物,也就是那具有不可穿透性的玻璃大廈正是一個真正的男人所需要的警戒幕布,認為其存在是肯定性的。她們向這些防護物瘋狂地猛撲過去,她們把這些防護物打翻,她們來到這個真正的男人的身邊,但卻並不知道在她們面前的並不是一個真正的男人,不知道這些防護物之所以存在只不過是為了防護空兀,只不過是為了防護利己主義,而不是為了防護一個通人性的男人的。 但是,青年人現在開始疑心。現在的青年女子正開始對這些防護物相當尊敬,這是因為:在她們的心目中,看清楚利己主義者身上帶根本性的空洞無物與任其不被揭露相比前者更令人害怕得多。空洞,無物——這使女人感到害怕。讓她們來做貨真價實的虛無主義者,這是不可能的。但這一點男人卻可以辦到。男人們出自完全屬否定性的空虛,由於一切都已經被拋到窗外,由於屋子裡什麼也沒有剩下,由於再沒有什麼東西可以往窗外扔,由於窗子已經為此而貼上了封條,於是,對於毀滅一切感情和一切聯繫,他們是可以產生獸性的滿足的。 女人需要自由。但結果卻產生了連最堅強的女人也會害怕的空兀和空虛。於是,為了愛,女人只好求助於女人。但這不會持久,也不可能持久。與之相反,倒是空虛可以一直往後持續、持續。 人性愛不見了,留下的是一道很寬的鴻溝。宇宙意識垮臺了,它垮在很大的一段空白上。利己主義者鬼鬼祟祟,他坐在他自己空虛的勝利上,在咧開他的大嘴,在這兒狂笑著。那現在的女人該怎麼辦?現在生活之家已經空無一物,現在她已經把一切感情上的家具陳設通通扔到了窗外,生活之家是她的永恆之家,現在生活之家既然已經象墳墓一樣空虛,那麼,親愛的孤苦無告的女人,你們將怎麼辦啊? 寫於1929年。1936年刊載在《鳳凰》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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