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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也不愛我(2)


  扼殺任何一種感情的辦法是堅信這種感情,不斷地絮叨這種感情,誇大這種感情。你堅信有愛人之心的人性的存在,那你就會對任何人抱仇恨態度,這是千真萬確的。這是因為:如果你堅信世界上存在著具有愛人之心的人性,那你當然會對人性肯定可愛是堅信不疑的;然而,在不妨說在居其一半的情況下,人性卻並不可愛的。同樣地,如果你堅定不移地愛你的丈夫,那你就會私下裡對你的丈夫相當仇恨。因為世界上當然沒有一個人總是那麼可愛。如果你堅信人們將來肯定會變得可愛,那你這就是在人們的身上施行專制,其結果是人們會反而變得更加不那麼惹人喜愛了。如果人們並不那麼可愛而你竟強迫你自己去愛他們—— 或者偽裝去愛他們——那你就是對一切事物加以歪曲,那你就會陷入仇恨的狀態。強迫一種感情的結果就是扼殺這種感情,就會使某種與之相反的感情取而代之。惠特曼是堅決主張對任何一種事物和任何一個人都寄予同情的。但他的話說過了頭,其結果是他所相信的只有死亡,而且他所相信的不僅僅是他自己的死亡而是所有人的死亡。同樣地,「臉上要永遠掛著微笑」這一口號最終將導致微笑者在胸中燃起熾烈的怒火。至於聞名遐邇的口號「愉快地向人道一聲早安」,這也會使惱怒在所有心情愉快的人們的心裡累積起來。

   美國詩人惠特曼(1819—1892)在其晚年所寫的詩歌中越來越多地探索有關死亡的問題。

  這是不對頭的。只要你對你的感情採取強制的態度,那你就會損害你自己,就會給你帶來同你的要求恰恰相反的效果。不信你就來試試。要是你打算強迫自己去愛某人,那麼,最終的結果就肯定是你會對這個人討厭。你要做的唯一的一件事是讓你的感情自己去發展,你切不可去作矯情的事讓旁人自由自在,這也是唯一的辦法。假使你喜歡殺死你的丈夫,那你就切不可說這樣的話:「不過我是愛他的,我對他是愛得很深,我對他是很忠實的。」你如果這樣,那你就是既欺負你自己,也是欺負了他了。即使是愛這種性質的事他也不需要被強迫。你只能這樣說:「我真恨不得把他殺掉,這是真話。但是我想,這件事我還是不幹為好。」這樣,你的感情就可以取得其自身的平衡。

  人性愛的情況亦複如此。我們的上一代以及上一代的上一代都堅信具有愛人之心的這樣一種人性的存在。他們都對貧苦的、災難深重的愛爾蘭人、亞美尼亞人和剛果的不幸的黑人等等非常關心。然而,在很大的程度上這是虛偽的,這是自高自大的表現,這是出自自命不凡。在靈魂的深處,這實際上反映的是這樣一種利己主義思想:「我真好,我真高人一等,看我該有多慈悲,看我對貧窮受苦的愛爾蘭人,對長期受苦受難的亞美尼亞人,對被壓迫的黑人該有多關心,我要挺身而出使他們得到拯救,我甚至想給英國人、土耳其人和比利時人以狠狠地打擊,我要把他們打翻在地。」而究諸實際,象這樣的人類愛只不過半是自高自大,半是對旁人的事很想加以干涉,但其結果只會使別人感到礙事而已。但年輕一代的情況卻有所不同,他們對基督徒的博愛這一杯甜啤酒是明知不妙的。他們的想法是:什麼人性之愛,跟我還是別來這一套吧!

  如果說容許人講真話,那麼,這些人在內心的深處其實對一切被壓迫的、受苦受難的、需要「解脫」的人相當厭棄。他們對「貧苦的煤黑子」,對「貧苦的植棉工」,對「貧苦的、饑餓的俄羅斯人」等等其實相當仇視。如果再來一次戰爭,那麼,這些人究竟是怎樣來討厭「受侵害的比利時人」,我們就等著瞧吧。這正是:老爺子吃梨兒,牙齒感到不舒服的都是孩子。

  講同情的調調兒,特別是講人性愛的調調兒彈奏得既然過份,現在呢,我們遠離同情之心可以說已經離得遠遠的了。現在的青年不會同情誰,他們也不想去同情誰。他們贗服利己主義,他們坦率地承認自己膺服利己主義。他們的話說得很老實:「什麼貧困的、受壓迫的誰誰誰,我可不把這些人放在心上。」可誰又能來責備他們呢?世界大戰是他們的有愛人之心的先人們引起的。假使說導致世界大戰的是人性愛,那我們就不妨等著瞧,來看一看坦率的、誠實的利己主義會帶來什麼結果吧。這絲毫也不可怕。關於這一點,我們是能夠打賭的。

  坦率的、直言不諱的利己主義所苦惱的這種主義會對利己主義者本人帶來不愉快的影響。誠實異常可貴,把戰前世界一切帶欺騙性的同情心和虛假的感情一齊拋到九霄雲外,這也是好的。然而,把帶有欺騙性的同情心和虛假的感情拋得遠遠的並不需要把一切同情之心和深厚感情的死亡留給後人,但看來當前的年輕人就把這種惡果承擔下來了。現在的青年確實在有意玩弄同情心和感情。「親愛的小人兒,今天晚上你看上去非常可愛!我看你的時候我懷著仰慕之心」——然而,轉眼之間,一支小小的仇恨的毒箭就射出去了。或者情況是這樣:年輕的妻子這樣對她的丈夫:「我的漂亮的愛,你這樣疼我我真感到值得珍惜,我的完美無缺的親愛的!可現在還是給我把雞尾酒搖搖勻,我的安琪兒,能幫搖搖嗎?我現在需要好好地刺激刺激——你呀,是光明的天使啊!」

  現在的年輕人胡亂彈奏感情和同情心的鍵盤,讓一切關於狂喜與柔情、仰慕與喜悅等等帶有誇張性的詞語叮叮噹當價響。他們在這樣亂彈琴的時候很快樂,但與此同時他們卻什麼感情也體驗不到,他們只不過會感到這類兒戲在一定的程度上是有趣的而已。以玩世不恭的態度,僅僅以象百音盒叮叮咚咚地自動演奏一樣的玩世不恭的態度來玩弄愛和親愛等等最寶貴的詞語這當然很時髦,也是很令人入迷的。

  可是,如果有人去告訴他們,說在他們的身上沒有人性愛,那他們就會義憤填膺。比如說,在英國人的身上,就會表現出有趣的、象演員在演戲似的對英格蘭的愛。「除了我的可愛的菲利普,世界上只有一樣事我會關心,那就是英格蘭,我們的極其珍貴的英格蘭。菲利普和我都準備好了,我們隨時隨地都準備為英格蘭作出犧牲。」可此時此刻英格蘭看來還沒有陷入需要對他們提出要求的危險境地,所以他們是很安全的。可是,如果你很有禮貌地去問他們:「但是,在你們的想像裡,究竟什麼是英格蘭?」那他們對此就會滿腔熱情地回答:「英國人偉大的傳統,英格蘭偉大的觀念——」這樣的回答倒也令人感到舒服,但伸縮性很大,而且也是不明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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