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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她樹立一種模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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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使女人們感到苦惱的是她們總得象她們素來那樣不斷使自己適應男人們提出的關於婦女的理論。一個女人如果不折不扣地是她自己,她就得是她這種類型的男人希望她成為的女人。一個女人如果會歇斯底里,那是因為她不清楚她應當怎樣辦,不清楚她應當遵循怎樣一種模式,不清楚究竟應聲怎樣才可以達到男人心目中對婦女形象所提的要求。 世上的男人很多,男性關於女人應當怎樣怎樣的理論自然也很多。然而,世上的男人對事物總有一種喜歡加以歸類的傾向,因此,關於婦女的理論或「理想」就總是按類型產生而不是基於個別。那些生性貪婪的大人先生們,也就是那些古羅馬人,他們創立了與他們的財產欲非常相適應的關於婦女的「觀念」或理論。「愷撒之妻必須完全無可懷疑。」這樣一來,愷撒之妻就自然要做到凡事絕對經得住信任,儘管愷撒的為人是非常令人懷疑的。後來,尼祿似的爺們創立了女人應當「忠實」的學說,於是,打那以後,對於每一個人來說,婦女就一個個夠忠實的了。等到但丁出來,與之俱來的是純潔的、無與倫比的比阿特裡斯,於是,在長達幾個世紀的時間裡,純潔的、無與倫比的比阿特裡斯就不可一世、自高自大起來。文藝復興時期發現了才女,有學問的才女於是就輕重有節地嗡嗡價響,進入了詩文的園地。狄更斯發明了年輕的嬌妻,此後,年輕的嬌妻簡直在世上充斥。不過他也從他的口袋裡掏出過狄更斯版的純潔的、無與倫比的比阿特裡斯,這就是純潔的、已屆結婚年齡的阿格尼斯。喬治·艾略特模仿這一模式,這一模式因而被肯定。這樣一來,到處都是高尚的女人、純潔的配偶和富於獻身精神的母親,她們只能辛苦到死。我們自己可憐的母親就是屈于這樣一種類型。我們這些比較年輕的男人一想起我們高尚的母親就不免有些害怕,所以我們又傾向於回復到年輕的嬌妻時代。我們這些人不善於發明創造。我們新增添的色彩只不過是年輕的嬌妻應當是一個有點孩子氣的小玩意。青年男子對真正的女性肯定存在著恐懼情緒。她的份量非常危險。她象大衛的多拉一樣過於不乾淨。這怎麼行呢!所以還是以讓她是一個孩子氣十足的小東西為好,這樣保險一些。於是,她就當上了一個孩子氣十足的小玩意。 當然還有其他種種類型。幹練的男人提出幹練女人的觀念。醫生提出能幹的護士。企業家提出能幹的秘書。因此,你可以看到有各種類型。假如你有這種意願,你甚至還可以要求婦女具有男性的榮譽感,儘管榮譽感在量度上非常神秘。 男人們還永遠懷有一種見不得人、說不出口的觀念——這就是娼妓。世上有許多女人在把這種觀念付諸行動,因為這正是男士們對她們的要求。 所以說,可憐的女人,她抵擋不住加在她身上的命運。但這並不是因為她沒有意志——不,她有意志。男人有的東西她全有。唯一的區別在於她總想要一個樣板。給我樹立一個讓我照辦的樣板吧!這將是女人經常要發出的呼聲。當然,一個女人如果在年紀還很輕的時候就已經選定了她心目中的生活準則,那她就可以宣稱她絕對是她自己,就可以宣稱沒有一種男人關於女人的觀念會對她產生影響的。 但真正的悲劇還並不在於女人會要求和應當要求樹立一種婦女的生活模式。悲劇甚至也不在於男人給她們樹立了應當當年方少艾的嬌妻,應當當滿臉孩子氣、娃娃氣的小姑娘,應當當完美無缺的女秘書,應當當高尚的配偶,應當當富於自我犧牲精神的母親,應當當以處女的冷若冰霜生兒育女的貞婦,應當當只會使自己處於卑賤地位的妓女等等取悅男人的、令人感到厭惡的種種模式。所有惡劣透頂的婦女生活模式男士們通通提供給了女人。所有這些模式的產生都損害了人類真正的、自然的充實。一個女人如果作為一個平等的人,一個穿上裙子的男人,或是一位天使、一個惡魔、一張娃娃臉、一台機器、一樣工具、一個胸脯、一個子宮、一對大腿、一個僕人、一部百科全書、一種觀念或者一樣什麼蝟褻的東西,凡此種種男人也許都樂於接受。而男人所唯一不能接受的正在于女人也同樣是人,而且只不過是一個在性別上為女的、真正的人而已。 當然,女人也喜歡按奇特的、怪誕的模式生活——而且以越令人莫明其妙越好。還有什麼比當前那些具有伊頓公學男學生的矯揉造作但又具有如花似玉的臉蛋兒和氣質的姑娘們更令人感到不可思議?這簡直古怪極了。但也正因為它古怪,所以婦女們偏偏喜歡這種調門。還有什麼比滿臉孩子氣、娃娃氣的小妞兒這樣一種模式更令人噁心?但是,姑娘們卻偏偏會以滿腔的熱忱將這種模式接受下來。 但是,即使是上述種種也並不是悲劇據於產生的真實根源所在。荒誕常常寓於模式的沒有人性之中,例如但丁筆下的比阿特裡斯情況就是如此——這是因為:按照但丁的模式比阿特裡斯應當終其一生純潔守貞,但但丁在家裡卻有一個中意的妻子和許多小孩。不過,情況即使如此也並不十分糟糕。糟糕透頂的是一個女人一旦真正按照男人樹立的模式生活,男人就會因此對她反而感到不中意。在男孩子們當中,對那些伊頓公學青年男子型的姑娘(這種姑娘現在的確已經被製造出來了)就普遍強烈地、難以說出口來地厭惡。這種姑娘在公眾面前亮相當然異常得體,她肯定是這樣一種玩意。但是,也恰恰是這些年紀很輕的、使這種類型的姑娘得以產生的男人們會暗地裡討厭她,會暗地裡因為她而擔驚受怕。 一結婚,什麼模式不模式,就通通變成了碎片而不再存在。一個男孩子如果跟一個伊頓公學男生型的姑娘結婚,為時不久他就會對這種類型心裡頭仇恨。為時不久,他就會歇斯底里發作了似地對其他的類型抱讚賞的態度,為時不久他就會轉而讚賞高尚的阿格尼斯,貞潔的比阿特裡斯,慣于依靠男人的多拉和搔首弄姿、俗不可耐的娼婦① 他的腦子簡直是一團糟。可憐的女人不管想遵循哪一種模式他都需要另外一種。現代的婚姻其情況正是如此。 ① 此處原文為法語。 現代的女人根本不笨。現代的男人倒是非常愚蠢的。在我看來這大約可以算得上能夠把問題解釋清楚的簡單辦法吧。現代的男人簡直愚不可及,現代的青年男子已經蠢到不能再蠢的程度。他們連以往的男人也不如,他們讓他們的女人混亂不堪,無所適從。他們根本不明白他們要求於她們的究竟是什麼。大家不信看吧,女人的生活模式在迅猛地一個跟著一個發生變化,這是因為:青年男子簡直在象歇斯底里大發作,對於他們心裡需要的是什麼,他們心裡根本是不知道的。於是,有兩年的時間女人會穿上有襯架支撐的女裙——因為這樣一種模式恰恰符合你的要求!——或者象中非的女黑人那樣在衣服的口袋蓋布上綴上串珠,或許會披上銅甲胄,或許會穿上警衛騎兵的制服。她們可以是任何一種東西。因為現在的青年男子已經神經錯亂,他們完全不明白他們自己所需要的到底是何物。 女人並不笨,但她們卻必須按這種或那種模式生活。她們明知男人是蠢材。她們實際上並不尊重模式。但她們卻非有一種模式不可,否則她們就無法生存。 女人並不笨。即使她們的邏輯同男人的邏輯並不是一碼子事,但女人們終歸是有她們自己的邏輯的。女人有感情的邏輯,男人有理智的邏輯。兩者相互補充並在絕大多數情況下彼此呈對立狀態。但是,女人感情的邏輯決不會不比男人理智的邏輯真實或者堅強。只不過兩者起作用的情況有所不同而已。 感情的邏輯女人從來也不會真正喪失。一個女人可能遵循某一種由男性樹立的模式生活達若干年之久。然而,如果說這種模式在感情上使她難以滿足,她這種奇異的、可怖的感情邏輯就會最終使這種模式化作齏粉從而使之成為粉碎。為什麼女人會發生令人驚訝的變化呢?從這裡就可以找到部分解釋。她們可以在若干年的時間裡一直在當貞潔的比阿特裡斯或者娃娃似的嬌妻。然而,霎時之間——猛地一撞!由於原有的模式在感情上不能滿足要求,貞潔的比阿特裡斯卻變成了一頭咆哮的母獅! 與上述情況相反,男人倒是很蠢的。男人的生活是基於理智的邏輯,或者說,按照假定,他們的生活道路是建築在理智的邏輯這一基礎之上的。於是,特別是在關乎女人的場合,與女人相比,他們的表現和行為就會反而更加不符合理智。他們會花費若干年的歲月來培養滿臉孩子氣、娃娃氣的小妞兒直至培養到盡善盡美的地步。但是,等到他們一跟這種小妞兒結婚他們就需要另外一種女人。是的,青年女子們,對那些仰慕你們的青年男子們你們千萬要當心。只要他們一把你弄到手他們心裡想的就完全是另外一種女人。只要他們一跟滿臉孩子氣、娃娃氣的小妞兒結成夫妻就會迫不及待地想把高貴的、純潔的、高尚的阿格尼斯弄到手,想把慈愛的、可以當一個非常好的母親的女人弄到手,想把一個完美無缺的女企業家弄到手,想把一個躺在肮髒的絲質床單上、俗不可耐而又十分妖冶的娼婦弄到手,再不然,最愚蠢不過的是,他們想弄到手的女人會同時是以上種種類型的女人的結合體。這就是理智的邏輯!這種邏輯一歸結到女人,現代的男人就成了白癡。他們並不明白他們所需要的究竟是什麼,所以他們對他們已經弄到手的東西永遠也不需要。他們會同時既需要奶油餅又需要火腿、雞蛋或者麥片粥。他們是蠢人。假使女人不是因為命運的玩弄不得不取悅于男人,那該有多好! 生活中的事實是女人必須對男人樹立的模式持迎合的態度。男人既然已經把一種令她滿意並可以迎合的模式樹立起來,她當然只好把她身上最美好的東西向他進行奉獻。然而,時代發展到了今天,一大堆應當付諸實踐的模式都陳腐了,過時了,而且也太愚蠢了,因此,除了她們感情中最沒有價值的一面,女人所能奉獻給男人的能是什麼?對於一個希望她是一個滿臉孩子氣、娃娃氣的女人的男人,她又能奉獻什麼呢?她可能奉獻給他的豈不僅僅是讓白癡的口角往下流口涎?——而且,正因為女人並不是蠢人,正因為女人並不是每次都能夠長期被愚弄,所以她也會用她的利爪令人不十分愉快地狠狠地給他那麼幾下讓他去喊親娘!——於是他所樹立的模式改變了,而且變得十分突然。 呸!男人們都是很蠢的。如果他們想從女人們的身上得到些什麼那就讓他們為她們樹立起一種像樣的、令人滿意的婦女觀吧——但決不能是這些虛假的、由白癡們所樹立起來的準則。 寫於1928—1929年。1930年收入《文章類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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