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愛與可愛(2)_勞倫斯

性愛與可愛(2)

　　反過來說，再也沒有誰會比一個非常標緻的女人更加令人感到討厭。美既然所關係到的是體驗而不是什麼具體的形態，所以世界上就有可能沒有一個人會象一個非常標緻的女人那樣難看。一旦性愛的激情從她的身上消失，一旦她的舉止冷漠得令人感到可厭，那她讓人看起來就一定會覺著非常難看，她的漂亮的外表也就會反而顯得糟糕透頂。

　　什麼是性愛？我們對它並不瞭解。但是，它總應當是某種性質的火。性愛從來能夠使彼此間關於溫暖和激情的意識相互溝通。而一旦這種激情轉化為純潔的光芒，對於美的意識，我們也就可以感覺到了。

　　然而，彼此間溫暖與激情的相互傳遞恰恰是基於真實存在著的性愛的要求。在我們所有人的身上，性愛之火都潛藏著；或者說，在我們所有人的內心，都燃燒著性愛之火。即使我們活到90歲性愛之火也仍然存在。或者還不如這麼說吧，一旦這內心之火歸於熄滅我們就會變成一具具活屍。不幸的是，在我們這個世界上，活著的屍體已經變得越來越多了。

　　沒有一樣東西會比一個內心性愛之火已經熄滅的人更加醜陋。如果情況如此，這個人就會成為一個人人都想敬而遠之的、可厭的、像是用粘土捏成的動物。

　　但是，只要我們還真正地活著，愛情之火就會慢慢地或是熊熊地燃燒。青年時代它閃爍，它發光；年紀大了一些它會變得比較柔和、寧靜但依然存在。我們會對它略加控制，但我們只能是對它部分地加以控制。社會為什麼會仇恨它，這就是理由。

　　只要它，也就是作為美與憤怒之源的性愛之火還沒有熄滅它就會超乎我們的理解在我們的內心燃燒。它一如真實的火，只要它還存在，那麼，假使我們不加小心而觸摸到它，它就會把我們的指頭兒燒痛。有一定社會地位的只求「安穩」，於是就對性愛之火嫉之如仇。

　　幸運的是，能夠成功地變為那種僅僅是有社會地位的人為數不會很多。老亞當之火會在人的內心暫時被壓抑。但火的特性之一就在於它總想燃燒。此處的性愛之火會點燃彼處的性愛之火。它既可能僅僅由徐徐燃燒變為柔和的火焰，也可能會令人聯想起光的強烈閃爍。再不然，它會形成烈焰，烈焰繼之以烈焰，於是，它會發出耀眼的光芒。

　　性愛之火如果能充分燃燒，它就會在什麼地方或什麼人的身上引起反響。也許，它僅僅會激起溫暖感和樂觀主義的意念。這時候你會說，「我喜歡那個姑娘，她可真好。」也許，它會點燃激情，會使我們這個世界令人看起來覺著更加光明，會使人生變得更加美好。這時候你會說，「她是一個有吸引力的女人。我喜歡她。」

　　也許，在她身上燃起的火焰在點燃整個宇宙以前會首先在她的臉上燃燒，這時候你會說，「她是個可愛的女人。對我來說，她太可愛了。」

　　能夠讓人產生真實的可愛感的女人是相當稀罕的。但這並不意味著可愛的女人必須是天生的佳麗。我們适才這樣說，只不過是將之當作我們自己對美的理解十分可憐、深受損傷和極為遲鈍的遁詞罷了。世界上象迪亞娜和蘭特裡夫人① 或任何一個著名的美人兒那樣好看的女人何止成千上萬。在今天，世上絕色的女人何止成千上萬。但是，可愛的女人卻何等稀少！

　　① 迪亞娜是十六世紀法王亨利二世的情婦；蘭特裡夫人是十九世紀下半葉英國著名女演員和美人。

　　那麼理由又在哪裡呢？這就在於在這些女人的身上缺少性愛的魅力。一個長得好看的女人只有在她身上的性愛之火在她的內心變得純潔和美好，只有當她的臉上閃耀出光輝並觸動了我的內心之火，只有在這樣的時候，她才會變得令人感到可愛的。

　　只有在這樣的時候她在我的心目中才會是一個可愛的女人，只有在這樣的時候她才不僅僅是一張某一個人的照片而是作為一個可愛的女人依存于一個活的肉身。一個可愛的女人非常可愛！可是，在這個充滿異常標緻的姑娘和婦人的世界上，可愛的女人卻竟然少得出奇啊！

　　標緻，好看；但不可愛，不美。標緻好看的女人是有一副好長相和一頭好頭髮的女人。而一個可愛的女人卻是一種體驗。這個問題關係到可以相互傳遞的火。在我們貧乏的、受到損害的現代表達方式中，這是一個與性愛的要求有關的問題。性愛的要求即使是對迪亞娜以至在那些美好的時刻對一個人的妻子來說也可以適用——這是為什麼呢？這是因為這樣的表達方法其本身就是一種褻瀆，一種詆毀。當然，在現在，可愛之火已經為性愛的要求這樣一種概念所取代。這兩者現在已經成了一種東西，而依我看，這兩者所處的水平卻是大有區別的。

　　企業家漂亮的、忠心耿耿的女秘書之所以從主要方面來看仍有價值就是因為在她的身上有性愛的魅力存在。不過這一絲一毫也不包含「永恆的關係」這樣一層含義。

　　即使是在今天，一個生性稍稍有點慷慨的姑娘在一個男人願意接受她的幫助的時候也喜歡那種她正在予一個男人以幫助的感覺。而這種使他一定會接受她的幫助的欲望，其產生也是基於存在在她身上的性愛的魅力。這是一股真實的火，如果說其溫度還僅僅是非常一般的。

　　不僅如此，這還可以使「企業」世界能保持活力。也可以這樣說，如果不是因為女秘書在企業家的寫字間裡被錄用，這位企業家現在大約已經徹底垮臺了吧。她在她自己的心中燃起神聖之火並將之傳遞給她的東家，這樣一來，他就會感覺到能量與樂觀主義之流有所增加，於是——生意買賣也就興隆起來。

　　當然，性愛的魅力還有另外的一面。它有可能給它所吸引的對象帶來毀滅。一個女人對某些可憐蟲施展她身上性愛的魅力如果是另有企圖那麼這個可憐蟲倒黴的時刻就會來到。但是，現在它的這一面實在未免勞累得過份了一些，這樣一來，它就不象過去那樣富於危險性了。

　　在巴爾札克的筆下，具有性愛魅力的名妓曾經毀了許多男人，不過現在的情況可不象從前那樣順當。現在的男人比過去狡猾得多。如今的男人即使是對最容易動感情的、最善於勾引男人的蕩婦也會感到討厭。事實上，今天的男人只要一接觸到女性性愛的魅力就會傾向於這樣來想：情況大約不無可疑。

　　對於轉瞬即逝的生命之火來說，性愛的魅力或要求居然僅僅是一個肮髒的名稱，這未免太令人感到遺憾了。沒有一個男人會象在某個女人在他的血管裡點燃星星之火的時候工作得那樣出色和那樣漂亮。一個女人有可能私下陷在情網裡達半個世紀之久卻連她自己也意識不到。但是，一個女人如果不是在愛，那麼，在她做家務活的時候，她是絕對體驗不到真正的歡樂的。

　　只要我們的文明能教會我們如何讓性愛的要求正確地、有力地流動，只要我們的文明能教會我們如何使性愛之火清晰可見、富有活力並讓它以不同的力度與相互感染力來燃燒，來放出光芒，來燃起烈焰，那麼，我們，也就是我們所有的人就會都生活在愛裡，這也就是說，我們應當在各個方面和對一切都滿懷興趣和激情……

　　然而，在我們現在的生活中，死灰卻未免太多了吧。

　　寫於1928年。1928年11月25日發表在《星期日電訊報》上。1929年收入《名利場》。1930年收入《文章類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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