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勞倫斯 > 少女與吉卜賽人 | 上頁 下頁 |
二十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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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伊薇被她所稱呼的那對易思華夫婦弄得心神大動了。現在小猶太女人只須再等三個月,就可以拿到最後的離婚宣告。她已經大膽地租下一幢小小的夏季別墅,就在「司考斯比」高地的獵場邊上,距山丘地帶不遠。當此隆冬之際,她和少校生活得相當孤獨,身邊連個女傭都沒有。 他已辭去他在正規部隊的軍職,而稱自己為易思華先生了。事實上,在一般世人眼裡,他們的名份也早已是易思華先生和易思華太太了。 小猶太女人芳齡三十有六,她的兩個孩子均已超過十二歲;她的前夫已經同意,只要她一嫁給易思華,就可以取得他們的監護權。 這就是他們——古怪的一對。一個是長著一對充滿怨恨譴責的大眼,以及一頭蓬鬆但卻經過仔細修剪的黑色鬈髮的嬌巧玲瓏的小猶太女人;她的舉止之間顯示出她是一個文雅的小東西。一個是高大而眼睛淡色的青年男子,強勁有力,但也冷若冰霜;他乃是一個古老神秘的丹麥家族最後一代的殘存者。這兩個人,一起住在靠近獵場和山區的一幢新式小房子裡,自己操作著家務。 這家人真妙。小屋是連家具一起租下的,可是小猶太女人卻把她最珍愛的那些寶貝家具都帶了過來。她有個古怪的小癖好,喜歡洛可可式曲線奇特、上面鑲著珍珠母、烏龜甲、黑檀木、以及天知道是什麼鬼玩意的碗櫃;還有來自意大利,裝飾著海綠色金銀錦緞,奇形怪狀的火焰式豪華高腳凳幾;以及一些臉色紅潤,身穿風飄式色澤華美長袍,使人驚愕的聖徒像;和一架一架離奇古怪、年代久遠的「撒克西」藍 (一種灰藍色),「卡波底蒙地」式瓷制小像;最後,還有一些搭配怪異,畫在鏡子背面,很可能作於十九世紀初,或十八世紀末,令人讚歎的畫像。 伊薇偷偷地來看她時,她就在這個擁擠,怪異的室內接待伊薇。小屋裡裝設著全套系統的暖爐設備,所以每個角落都很暖和,暖和得幾乎可稱得上悶熱。那邊是猶太女人自己嬌小的「洛可式」小照,穿著件兩面可穿的小上衣,系了條圍裙,正把火腿往盤子裡擺。而此時,官拜少校的那只「大型雪鳥」,也穿著白色毛衣和灰色長褲,在做著切面包、調芥菜,煮咖啡等等雜事。連跟在冷肉和俄式魚子醬後面上來的那盤罐燜兔肉也是他做的。 他們所用的銀器和瓷器真是貴重無比,這是新娘嫁妝的一部份。少校用圓筒形帶柄的銀盃喝啤酒,小猶太女人則和伊薇用漂亮的玻璃杯喝香檳。少校又端來了咖啡。他們以談話來消磨時間。 小猶太女人對她的第一任丈夫怨恨難消。她認為自己極端道德,過於道德,道德得使自己淪為棄婦。少校,也一樣,這只怪異的冬季留鳥,那麼健壯有力,儀錶又那麼英俊瀟灑,眼睛四周卻那麼蒼白,好像沒睫毛似的,跟鳥一樣。他和她相同,也對生活懷著滿腔莫名的憤恨,認為人世間充滿虛偽的道德。在那個活力充沛、運動家式的胸腔裡,隱藏著某種奇特的,純真的怒氣。他對待小猶太女人的那份溫柔,就是基於他那種見義勇為的豪俠之舉;北方人這種抽象難解的道德,像一陣怪風,把他吹出了世俗的虛偽之外,成為戛然獨立。 晚飯後,他們走進廚房裡,少校拉起袖子,露出健壯有力的白色手臂,小心、純熟的洗著碟子,兩個女人在一旁負責擦乾的工作。他的肌肉沒有白受訓練。洗完碟子後,他又繞了一圈,查看一下小屋裡的爐火;這些暖爐每天只需一兩分鐘的照顧。之後,他再開著那輛窄小帶篷的汽車,冒雨送伊薇回家。他把她送到後門口,下車後,穿過松樹林間的一扇小木門,有一道土階可以往下斜延,直通大屋。 伊薇真讓這一對夫婦驚住了。 「真的,露秀!」她說。「我的確遇見了最最奇特的人!」然後,她詳詳細細地把今天的事情描述了一遍。 「我覺得他們聽來滿好的嘛!」露秀說。「我喜歡少校做家事,而又那麼怡然自得,不覺有失顏面。我想,等他們結了婚,能認識他們一定是件很有趣的事。」 「是的!」伊薇迷迷糊糊地說。「是的,一定很有趣!」 瘦小的猶太女人和淡色眼睛、運動家的年輕軍官之間那種微妙的關係,使她又想起了她的吉卜賽人。那人原本已完全從她的意識中消失,現在卻帶著突然而令人痛苦的力量折返回來。 「是什麼,露秀,」她問,「是什麼使人們遇合在一起的?譬如說,像易思華夫婦那類的人,還有,像爸爸和媽媽那麼不合適的人?——還有那個替我算過命,像匹大馬似的吉卜賽女人,和那位性情和順,身材勻稱的吉卜賽男人?是什麼呢?」 「我想是『性』,不管性是什麼。」露秀說。 「噢,那麼『性』是什麼呢?露秀,那絕不會是一種『普普通通』的東西,普通的像你所知道的肉欲一般。絕不普通!」 「是的,我也認為如此,」露秀說。「不管怎麼說,它不該很普通。」 「因為,你看,那些『普普通通』的人,你知道,就是那種使女孩子感到『低賤』的一類。你不會太注意他們,不會感覺自己和他們有何關係。不過他們卻仍然被認為具有某種『性』的吸引。」 「我想,」露秀說,「有一種低賤的性,也有另一種不低賤的。這件事複雜無比。真的!我厭惡凡夫俗子。但是對於那些超群脫俗的人,我也不曾感到任何『性』方面的事。」她在「性」這個字眼上,特別加上了一個深表憎惡的重音。「也許我什麼性細胞也沒有。」 「就是說嘛!」伊薇說。「也許我倆都沒有。也許我們尚未真正擁有『性』,而使我們能夠和男士們發生關係。」 「聽起來多可怕:『使我們和男士們發生關係』!」露秀嫌惡地嚷著。 「難道你不厭惡那一類和男子的『關係』嗎?啊,我覺得非有『性』不可,實在是一件最最可悲的事,如果沒有那種事情,我們仍能做男人和女人的話,情形就好多了。」 伊薇沉思著。遠方朦朧處,彷佛是吉卜賽人在聽她說完「天氣太靠不住」之後,回身端詳她的那副身影。她摒棄他時,很想趕緊找個地方躲藏起來。或者應該這麼說:她並沒有摒棄那個吉卜賽人,只是沒有把他在這場戲中扮演的角色當成一回事而已。 她所摒棄的,是她自己隱藏的某一部分:就是神秘而不彰地與他相應的那一部分——那是只長相奇怪、羽毛光潤的黑色雄松雞,正嘲笑地向她喔喔作啼。 「是的!」她出神地說。「是的!露秀,你知道,『性』煩人透頂。你沒有得到它的時候,覺得『應該』設法擁有它。等你得到了它——或是『假如』你擁有了它」;她抬起頭,輕蔑地皺了皺鼻子,「你卻恨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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