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勞倫斯 > 少女與吉卜賽人 | 上頁 下頁 |
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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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她肉體上可怕的退縮又是怎麼回事呢?為什麼她覺得自己得了某種生理上的惡疾呢? 「你怎麼會這麼呆呢?伊薇,」露秀教訓她。可憐的露秀,十分苦惱——「是你不小心洩漏了秘密的。你早該曉得他們會發現的。如果你早告訴我,我還可以幫你湊出這筆錢,也就可省去這一切麻煩了。這件事真是糟透了!可是你就從來不會事先想想自己的所做所為會有什麼後果!想想看茜茜姑媽對你說的那些話!多可怕!要是媽媽聽到了,會怎麼說呢?」 事情弄得一團糟時,她們就想起了媽媽,同時輕視起爸爸以及澤維爾家卑賤的家族。當然,我們的媽媽是屬一個較高尚的,也許更危險、更「不道德」的世界;她們比別人自私,但她們的姿勢也更炫人;她們更不講道理,也更容易受人輕蔑:但她們決不像澤維爾家族那樣顢頇。 伊薇始終認為她那曼妙細緻的軀體是承襲自母親的,澤維爾家的人都有點牛脾氣,甚至內心都有點污穢不堪。但是澤維爾家族的人卻從不曾損壞別人名譽。而那位嬌美的「月之女神」卻以驚人的一擊,讓教區長丟盡了臉,而且還留下兩個孩子跟他受罪。她們是她自己的幼兒啊!想到這件事,她們就無法完全原諒她。 爭吵過了以後,只是朦朦朧朧地,伊薇開始意識到自己另一種不可侵犯的尊嚴。她敏感而潔淨的血肉是神聖而不可侵犯的,這種神聖性卻被澤維爾家的人用所謂的「道德」褻瀆了。他們一向就想褻瀆它。他們是不信仰生命的人。比起他們,「月之女神」也許只是一個不相信道德的人罷了! 伊薇茫然、迷亂、困惑的四下徘徊著。教區長把錢還給茜茜姑媽,更加深了茜茜姑媽的憤怒。她絕望的怒瘤還在增長。她真想在教區雜誌上公佈侄女的罪行。對這位身為被害者的女人來說,不能向世人公佈這件新聞,實在是件令她痛苦不堪的事。自私!自私!自私! 不久教區長交給女兒一張賬單,上面列明女兒的欠債,以及從她有限的零用錢扣除的餘額。不過在她的餘額下,他多留下了一個「基尼」,他覺得這是他必須付出的連帶罰款。 「身為罪犯的父親,」她幽默地說,「我被科以一基尼的罰款。那樣我才安心。」 教區長對金錢一向十分慷慨,但他對自己的慷慨卻又過份自覺,常以自己是一個「慷慨者」為傲。其實,他是在利用金錢,甚至可說是利用慷慨,作為控制伊薇的一種挾恩示惠的手段。 但是他究竟讓這件事了結了。至少從表面上看,他對自己的「功德圓滿」頗為欣慰。他覺得自己還是安全的。 然而,茜茜姑媽卻克服不了自己的激動。有一天晚上,伊薇非常不舒服,很早就上了床。露秀出去參加一個派對。伊薇正躺在床上,瘦削的四肢因為麻痹和污染而隱隱作痛時,房門輕輕地開了,茜茜姑媽站在那裡,由門縫伸進她灰慘慘的臉。伊薇嚇得跳了起來。 「說謊鬼!小偷!自私的小畜生!」茜茜姑媽滿面癲狂張牙舞爪地罵著。「你是個小偽君子!你是個說謊鬼!你是個自私的畜生!是個貪婪的小畜生!」 那張灰慘慘的臉譜上,充滿著不尋常的,無人性的憎恨,加上那些瘋狂的言語,嚇得伊薇張開嘴歇斯底里地尖叫起來。但是,跟開門時一樣突然,茜茜姑媽猛地把門一關,不見了。伊薇跳下床來,轉動房門鑰匙,把門鎖上。然後爬回床去,半是懼怕那個邋遢的瘋子而狂亂著,半是因自尊受損帶來的癱瘓而麻痹著,同時其中還夾著一陣狂笑聲。 剛才那一幕實在太卑賤可笑了。 茜茜姑媽這種行為,並沒有過份傷害到伊薇。只是使她覺得有些古怪。而真正傷害到她的確是:她的四肢、她的軀幹、她的女性尊嚴,受到了傷害。她受了傷,麻痹了,半毀了,只有神經還跳動著、騷亂著。她還那麼年輕,還感覺不出究竟發生了什麼。 她只有躺著,希望自己成為一個吉卜賽人,住在帳幕裡,住在篷車上,永不涉足房屋,不知道教區的存在,也從不看教堂一眼。她的心由於對教區長住宅的厭惡而變硬了。她討厭這些房子,討厭屋裡的排水設備和浴室,討厭屋裡那種不尋常的使人作嘔的氣氛。 她恨這座房屋,恨它所包含的一切。整個停滯的,陰溝似的生活令人作嘔。雖然沒人用過「陰溝」這個字眼,可是從屋裡的中心人物到每一個「兩條腿」的住客,上自祖母,下至僕傭,都似乎有著陰溝的氣味。如果吉卜賽人沒有浴室,至少他們也沒有陰溝;那兒有新鮮的空氣。在教區長家裡則從沒有新鮮的空氣。在這些人的靈魂裡,空氣是腐敗的腐敗,腐敗到發臭為止。 她四肢麻木地躺在床上,恨火焚燒著她的心。她想起了那個吉卜賽女人所說的話:「有一個從不住在屋子裡的皮膚黝黑的男人,他愛著你。別人只是在踐踏你的心。他們要一直踐踏下去,直到你認為自己的心已經死了為止。不過這位黝黑的男子,會使你的心死灰復燃。你會看到那些火焰!」 甚至在那女人說這些話的時候,伊薇就感覺到話裡有些似是而非的地方。但是她並沒有在意。她以一種孩童式的冷酷毐辣的憎恨,恨著教區長住宅的內部,恨著那種腐敗的生活。她喜歡那個高大黝黑,有點像狼的吉卜賽女人,喜歡她耳朵上那對大耳環、鬈曲的黑髮上那條粉紅色的圍巾、棕色天鵝絨的緊身上衣、以及綠色蒲扇般的裙子。 她喜歡她。她喜愛她所具有的危險性以及隱約流露出的那種大無畏的精神。她喜歡她那深藏不露的女性特質,雖然那特質有些不道德,但是卻自有一種嶙峋不馴的傲氣。沒有什麼可以雌伏那個女人。她會蔑視教區長住宅,以及教區長的道德。她會澈頭澈底地輕蔑!她會用一隻手勒死祖母。對於父親和福瑞叔叔那種男人,她會像輕蔑那條老而胖的淌口水的紐芬蘭狗「羅佛」一樣輕蔑他們。這種偉大的、譏刺的「女性輕蔑」,就是用來對付那些馴養的家犬用的,這些狗居然還自稱「男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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