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勞倫斯 > 騎馬遠去的女人 | 上頁 下頁
十二


  「可是,」這白人女子說,「我沒有關住月亮。——我怎麼能?」

  「是的,」他說,「你關上門,然後大笑,以為可以隨心所欲。」

  她永遠不能十分明白他瞧著她的樣子。他總是如此奇異地溫柔,微笑,那麼柔和,他眼睛裡有這樣的閃光,可他的言語裡卻傳遞著一種冷酷無情的仇恨,一種奇怪、深刻、非個人的仇恨。就個人而言,她敢肯定,他喜歡她。他對她很溫存,以一種奇異淺淡的態度被她吸引。可就非個人情感而言,他懷著一種神秘的敵意憎恨她。他會迷人地朝她微笑,然而過一會兒,她不經意地掃他一眼,她會捕捉到他眼神裡那仇恨的閃光。

  「我必須死,必須奉獻給太陽嗎?」她問。

  「有朝一日,」他說道,乾笑一聲。「有朝一日我們都會死的。」

  他們待她和藹,而且非常體貼周到。真是奇怪的男人,年老的祭司和這年輕的酋長都非常相像,他們像女人般地看守她,照顧她,溫和的舉止中透出女人般的氣息。然而他們的眼睛,閃著那種奇異的光芒,緊閉的嘴巴有時會咧開在寬下巴上,小而堅硬的白牙齒體現了一種極為原始的雄性和冷酷。冬季的一天,雪花紛飛。他們把她帶到大房子裡的一間寬大昏暗的房間裡。一個角落裡土磚砌的煙囪帽蓋或天篷下面,有一個高臺,火在上面熊熊燃燒。火光中,她看見幾乎赤裸的祭司發光的身體以及房頂、牆上的奇異符號。這間屋子沒有門,也沒有窗戶,他們是順著梯子從房頂爬下來的。燒著松木的火不停地跳躍著,照亮畫了奇怪的,她不理解的圖案的牆壁,以及由黑紅黃色構成奇怪圖案的柱子和凹壁或壁龕,裡面有各種各樣她不認識的物體。

  年長的祭司正在火邊沉默地、以印第安人的沉默進行一種儀式。她坐在一個低矮的從牆上凸出來的東西上面,對著火。兩個男人坐在她兩旁。他們從杯子裡倒出些飲料給她,這東西她很高興地接受了,因為它會導致恍惚狀態。

  在黑暗和沉默中,她敏感地意識到在她身上發生的一切:他們怎樣脫掉她的衣服,讓她站在一幅塗成藍色、白色、黑色的大而怪誕的圖案前,將她渾身上下用水和阿莫爾 浸液洗淨,甚至非常小心、輕柔地洗淨她的頭髮,用白布擦乾,直到它平滑而閃閃發亮。然後他們把她帶到另外一個紅黑黃色的巨大的圖像下面,放到長凳上,開始用甜香的油液擦遍全身,長時間地、有奇怪的催眠作用地按摩她的四肢、後背、兩肋。他們黝黑的手難以置信地有力,但卻令她不解地輕柔。他們黝黑的臉靠近她白皙的軀體,她看見上面塗滿了紅顏料,其中臉頰處畫著一圈圈黃線。他們在這婦人柔軟白皙的軀體上忙乎時,黑眼睛專注而閃亮。

   西班牙語,墨西哥人用來做肥皂的幾種植物。

  他們如此沒有個人情感,如此專注於她無法理解的某種事物中,可以說,他們從未把她當作一個女人。對他們而言,她是某種神秘的對象,是非常遙遠的、她無法理解的一種傳達感情的媒介。她恍恍惚惚,注視著俯在她身上的臉。它們塗著紅顏料,中間夾雜著一道道黃色,閃著怪異的光。在這些邪惡、發光的活面具中,眼睛裡閃爍著不變的光芒,微紫的嘴唇緊閉著,顯出陰險、悲哀的殘忍。當她躺在那裡,被那些怪模怪樣、黝黑的手塗抹著,身上泛著微光時,她可以從他們臉上看到這些東西——無限原始的悲哀,下定決心的殘忍,以及對於即將到手的勝利漸生的狂喜。她的肢體,肌肉,甚至骨頭終於似乎彌漫於玫瑰似的迷霧中,她的意識彷徨著像透著虹雲的陽光。

  她知道陽光會消失,虹雲也會變得灰濛濛的,可目前她不相信,她知道她是個犧牲品,所有那些在她身上進行的裝飾都是為了獻祭她,可她並不在乎,她要這一切。

  後來,他們給她穿上一件藍色的短上衣,然後帶她到樓上,把她呈現給那些人看。她看到下面的廣場上到處是黑黑的臉膛和發亮的眼睛。沒有憐憫,只有相當冷酷的狂喜。當看見她出現時,人群裡發出一聲低喊,她不禁震顫起來,可她幾乎不在乎了。

  第二天是她最後的日子,她睡在大房屋的房間裡。破曉時分,他們給她穿上一件有流蘇的藍色大披毯,引她出去,走到廣場上那群沉默、披著黑毯的人中間,地面上覆蓋著純白的雪,這些披著黑披毯的黝黑的人看起來像是另一個世界的臣民。

  巨鼓在緩慢地咚咚敲響。一位老祭司正在房頂宣佈著什麼。可直到中午才來了一乘轎子。這些人發出低沉的、動物似的、極為感動的呼喊聲。袋子似的轎子裡坐著那極老、極老的酋長,白髮用黑髮辮和綠寶石編織起來了,臉像是一塊黑得發亮的岩石。他示意地舉起手,轎子便停在她面前。他的昏花老眼盯著她,聲音空洞地對她說了一會兒話。沒有人翻譯,她不知道他說了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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