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勞倫斯 > 騎馬遠去的女人 | 上頁 下頁 |
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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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來了一頂轎子,隨後她給安置在裡面。四個祭司走在前頭,穿著鮮紅、黃、黑色的衣飾,戴著有羽毛的頭飾。跟著走的是老祭司的轎子。鼓聲輕輕響起,兩組歌手突然同時唱起歌來,渾厚而狂野。而那些裝飾了禮儀性的羽毛、穿著褶疊短裙,背後披著漆布似的黑髮的古銅色、幾乎赤裸的男人,他們排成兩排,開始裸腳跳舞。他們就這樣排成長長的、顯出古銅色、黑色和毛皮顏色的兩排,跳出鋪滿雪的廣場,搖擺著,發出貝殼、打火石微弱的叮噹聲,兩組圍著鼓吟唱的蜜蜂似的男人在雪地裡蜿蜒而去。 他們慢慢地走過去,而她的轎子,由帶著羽飾,俗豔、跳著舞的祭司們伴隨,跟在後面。每一個人都和著節拍跳著舞步,甚至,抬轎人也在輕輕地跳。他們走出廣場,經過冒煙的爐子走上了通向挺拔的三角葉楊樹的小路。三角葉楊樹光禿禿的,挺立在雪地上,像銀灰的飾帶映襯著藍天。河水變成了涓涓細流,在冰層裡流淌。籬笆裡的方格圖案的花園一片雪白。而白房子現在看起來略呈黃色。 整個山谷,一直到聳立的岩壁,鋪滿了白雪,泛著白光。長長的一排舞者踐踏著雪原,緩慢地搖擺著,咚咚的鼓聲快速擂響,清冷的空氣中飄蕩著無法擺脫的野蠻人單調高吭的吟唱。 她坐在轎子裡,藍眼睛呆呆地望著外面,露出一副麻醉後的病態倦容。她知道她要死在雪地的閃光中,死在這些野蠻人手中。她凝神望著橫亙山峰上的藍天,心想:「我已經死了。從形式上的死轉換成實際上的死,沒什麼大不了,很快了!」然而她心緒黯然。 這奇怪的隊伍,跳著永恆的舞蹈,緩慢地蜿蜒穿過雪原,然後走上了長滿松樹的山坡。她看見古銅色的男人跳著舞走在樹幹間,而她,坐在搖來晃去的轎子裡,終於也走進松林。 他們向上,穿過樹下的雪,不停地走啊,走,走進松林深處,走進山中。他們沿著河床走,河床乾涸得有如夏天,因為上游水源凍結。這裡有枝條像亂髮一樣的柳絲,還有蒼白的白楊樹看上去像是貼著雪的冷冰冰的肉體,再後便是矗立的黑色岩石。 終於,她分辨出舞者再沒向前走動,她也越來越近地走向大鼓,就像走向神秘的獸穴。穿過灌木叢,她出現在一個奇怪的圓形梯級台前,面對著一堵巨大的中空岩壁。岩壁前懸著一根龐大的滴成尖牙似的冰柱,水從上面的峭壁傾瀉在這塊岩石上,從高空滴下,然後止住了,幾乎向下流向中空石壁,水潭應該在那兒,可乾涸著。 乾涸的水潭兩側,排列著兩行舞者,背對著灌木叢。舞蹈在繼續,並未中斷。 可她能感受到的,只有上面幽暗的峭壁邊垂下的那條尖銳的改了向的冰柱。她看見巨大的冰柱後面豹斑似的祭司們的身影在爬向中空岩壁,朝壁上像黑孔一樣的洞口爬去。 她還沒意識到什麼,轎夫已在搖搖晃晃地爬上岩石,她,也在冰後了。冰柱就懸在那兒,如一幅不寬的窗簾,但垂著又像是顆巨大的利齒。她上面很近的地方是黑幽幽的洞口,搖晃著上去的時候,她一直注視著它。 洞穴的平臺上站著祭司們,穿戴著燦爛華麗的羽飾和有流蘇的法衣在等著,看著她上來。其中兩人俯身幫助轎夫將她抬上來。終於,她站到了洞穴的平臺上。洞穴在中空圓形岩壁上,在冰柱後面很遠的地方。下面的灌木叢中,男人們在舞蹈,村子裡的老百姓默默地聚成一堆。 太陽,懸掛在左方,在下午的天空中斜照下來。她知道這是這一年最短的日子,也是她生命的最後一天。她站在那裡,面對著身前壯觀地垂下的彩虹似的冰柱。 信號發出後,下面的舞蹈頓時停息下來。現在整個世界一片靜寂。她給喝了一點兒東西。然後兩個祭司脫掉她的披毯和短上衣。她異常蒼白地站在那兒,在這些衣飾華麗的祭司們之間,在冰柱後面,在離得遠遠的黝黑臉膛的人群之上。下面的人群發出低沉狂野的叫喊。隨後祭司們把她轉過來。這樣她站著背對外部世界,她長長的金髮對著下面的人,他們又喊了起來。 她面對洞穴。洞穴深處一堆火在燃燒,火光搖曳。四個祭司已脫掉法衣,幾乎跟她一樣赤裸。他們都是正當壯年的力氣充沛的男人,一直低垂著塗了濃重的顏料的臉。 火堆那邊,那極老、極老的祭司,端著盤子走了出來。他赤裸著,處於一種極為放肆的狂喜狀態中。他給他的犧牲品薰香,同時聲音空洞地吟誦著。他身後來了另外一個沒穿長袍的祭司,手裡拿著兩把火鐮。 給她薰香後,他們把她放在一塊巨大而平滑的石頭上,四個強壯的男人緊緊抓住她攤開的胳膊和大腿,那上了年紀的男人站在後面,像是一具蓋了黑玻璃的骷髏,手裡拿了把刀,呆呆地看著太陽;他身後也是一個拿了把刀,赤裸裸的祭司。 她幾乎沒有什麼感覺,儘管她清楚將要發生的一切。她轉向天空,看著黃色的太陽,它正在徐徐落下。那冰柱就像幽靈似地擋在她和太陽之間。她意識到黃色的陽光照滿半個洞穴,儘管還沒有照射到漏斗狀山洞的頂端、火堆所在的祭壇處。 是的,太陽在緩慢地潛移著,變得更紅時,照射得便更遠。當紅太陽就要下山時,光線會透過冰柱照射到洞穴深處,到最深處。 她現在明白了,這就是這些男人所等待的。緊緊抓住她的那些人彎腰曲背,眼睛裡閃著光,充滿熱切、敬畏和渴望的神情注視著太陽。老酋長黑眼睛目不轉睛,好像盲了一般,然而卻又像是得到了這血紅冬日的諭示。在這個冬日下午,血紅、冰冷的沉寂中,所有這些祭司的眼睛都閃爍著,緊緊盯著那下沉的圓盤。 他們焦慮不安,極為焦慮不安,並且殘忍。他們的殘忍需要一種東西,他們要等待這一時刻。他們的殘忍時刻準備著狂喜,得意地歡呼,可他們現在仍很焦慮。 只有那最老的男人的眼神裡沒有焦慮。黑黑的,定定的,像盲了似的。他注視著太陽,看著遠方的太陽。在這種盲目空洞的專心凝視中,有種力量,極為抽象的遙遠的力量,深於地心,深於太陽中心。他一動不動地注視著,直到紅紅的太陽穿過冰柱照射進來,那時這老人會出擊,然後會敲著鼓回家,勝利地完成這次祭祀,並且獲得了力量。 人必須掌握權力,而這會一代一代地傳下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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